說起搭飛機這件事,還真是相當具有儀式性。
首先,必須要完成前行的準備,包括訂機票、申請簽證、安排前往機場的交通等等有點麻煩的事情。重點是必須要一再確定,包括日期、時間,甚至名字的每一個字母等等細節絕對不能出錯,要不然就會發生令人冷汗直流、疲於奔命的種種悲慘事件。由於我是非常怕麻煩的人,對於這種事情一向非常小心,不過也依然發生過訂錯日期之類的事情,但還好都在很早期就發現,所以還不致於發生人已經到了機場櫃檯才飽受驚嚇的慘劇。
在處理這些事情的過程中,整個旅程的種種環節已經在腦子裡演練過許多遍,於是就會在心裡形成一個「事件」。一開始只是一個在「某處」的東西,有點接近睡著的狀態,在逐漸接近出發日期的過程中,原本只是安靜地緩緩呼吸的東西,慢慢地醒了過來,滲進了平常的生活,在一般的日常事務之外,開始多了一些和旅程相關的其他事情。到了即將出發的前幾天,這股動態開始從背景變成前景,其強度和待在外地的日數相對應,出門的時間越長,動態就會越明顯。其強度達到頂點的爆點,通常是發生在打包行李的階段。
這幾年變得經常搭飛機,也經常打包行李,但很奇怪的是,好像也沒有因此而變成打包達人。事實上,每次要打包的品項都大同小異,也發展出了某種打包的順序和流程,照理說應該是非常得心應手,但很不幸地,問題就發生在許許多多的「小異」上。即使已經看了不知幾次當地的天氣預報,總是非常難以決定要帶哪些衣服,特別是如果目的地是日夜溫差很大的地方,那就更加傷腦筋了。
哪一邊才是真實?哪一邊才是虛幻?
就如先前說過的,我是個非常怕麻煩的人,包括麻煩自己與麻煩別人。因為一時疏忽而必須在外地特意去買什麼自己本來已經有的東西,或是因為自己的漫不經心,而必須讓別人臨時特別去處理什麼,這些都是完全沒有辦法接受的事情,因此總是想要至少把所有「一定會用到」和「極可能會用到」這兩個等級的東西都帶齊。但是,與此同時,卻又不明原因地對又大又沈重的行李感到十分厭煩,所以總是想要盡量減少行李的重量,非常討厭行李中出現根本用不上的東西。由於上述兩點都是屬於「必要」等級,所以這時候問題就來了。因為這兩者的交集區域範圍非常小,所以就非常糾結,包括要帶什麼樣的襪子、要帶幾雙等等每一項放進行李箱的東西都必須仔細思考過。再加上每天都在用的一些瓶瓶罐罐之類的小東西,要在最後階段才能打包,所以出門前為了打包而只能睡短短的時間,似乎就成了一種宿命。
在預定的出門時間的前一刻,總是要來一場巡禮。由於過去曾經多次在已經上路之後,會突然想起瓦斯有沒有關之類的問題,為了避免這種現象發生,於是就發展出一套讓自己安心的方法。一個一個區域地檢查窗子都已關妥,不用的電器插頭都已拔下,確定一切都已經處理妥當之後,才能好好地把大門鎖上。不過老實說,在上了計程車之後,有時還是得要克制一下叫計程車司機回頭,再回去檢查一次的衝動。
然後,終於來到了機場。
第一件事情就是趕緊到航空公司的櫃檯報到。這時候,是否有航空公司會員卡,以及是否具備優先處理資格就有一點重要。如果有的話,那就可以緩步優雅地直接走到櫃檯,把證件遞出去,如果沒有,又碰到大排長龍時,雖然不致於狼狽,但萬一發生排在前面的人在櫃檯前翻開行李重新打包的狀況,就必須要有一點耐性。輪到自己時,把託運行李放到磅秤上,看著櫃檯上顯示的行李公斤數,心中總是不免嘀咕:「早知道就連那個也帶上!」
在拿到登機證前,總是會再確認一下,座位是否是走道位。曾經,喜歡指定靠窗的位置,想要看著窗外的景色,但是不知從何時開始,發現窗外有景色可看的時間其實非常短,但是中途想要去洗手間的時候卻非常掙扎,兩者相較起來,似乎後者比較重要,尤其長途的航程,不需要擔心干擾別人地方便進出簡直是第一要務,於是從此改成預定走道位。這種從浪漫到務實的思考,或許就是一種年紀變大的象徵。
接下就是進入官方的儀式部分,首先是安全檢查。關於哪些東西不能隨身帶上飛機,每個國家和地區都有不同的規定,背後的思考頗為深奧、難以參透,例如飛中國的航班不能帶任何打火機,但是飛美國的航班就可以隨身帶一個普通的拋棄型打火機;還有一個有趣的機場,要憑機票才能進機場建物,而且在入口處所有行李就都要先經過掃描,但是檢查隨身行李時,卻是不需要把水壺中的水倒掉的。有時候會想,在制定這些規則當時,大家都是在想些什麼呢?真是太深奧了。
一生中可能只有一次的交會
不管你是誰、是什麼身分(當然,走特殊通道的人不在此討論範圍),在檢查時,不管高不高興,都必須行禮如宜,該拿出來的就要拿出來,該脫掉的就要脫掉,叫來就來,叫舉手就舉手,要摸哪裡就摸哪裡。看著即使衣冠楚楚像是是上流社會人仕者,或是平時被萬眾包圍的明星,也像小學生一樣,乖乖地光著腳走過電子偵測門,是滿有趣的事情。
過了那道門後,被特別叫去打開包包的人,心裡應該都會有點驚嚇:「我包裡有什麼?」曾經幾次被叫到,有時會直接問是不是有這個、是不是有那個,這還容易一點,但有時聽著安檢人員的描述:「有一個長長的、金屬的……」簡直像是猜燈謎一樣,到底要找什麼東西嘛?
行李檢查螢幕上出現的形形色色的每一件行李都反映出擁有者的一部分,看的人看的是一則又一則的故事。X光掃瞄出來的影像,既現實又抽離,而且有一種奇異的美感,讓人有很多的想像。想想每天每天坐在那裡,盯著螢幕上經過X光掃描的千奇百怪東西的安檢人員,努力在那透明色調的種種形狀和線條中,想要辨識出某些特別的東西,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人生。
收好穿好之後,再來的重要儀式是過海關。雖然機場的海關檢查只是在明亮的現代建築中的一個個的窗口,但是依然還是可以嗅到邊境的那種特殊氣息,一種瀰漫在空氣中的緊張感。雖然自己不過是一介良民、普通的小老百姓,但是每次站在海關的窗口前,很奇怪地還是會有一絲忐忑。通常海關官員都是面無表情,看著你的證件、看看電腦螢幕、再抬起眼睛看看你,眼神像是X光機一般把你徹底看透。在這段互望的短短時間裡,完全看不出他或她心裡在想什麼,一切都在那張沒有表情的臉背後快速計算、運作著,然後「蹬」一聲,護照上蓋了個章,你出境了。
這時,有趣的事就發生了。雖然你還是在同一棟建築物中的同一個樓層,僅僅只是這幾公分的一線之隔,名義上你已經不在這片土地上了。這時,你已經離開了這個地方,但是又還沒有抵達另一個地方,也就是在電腦記錄中,你並不在地球的任何地方,這真是名符其實的in the middle of nowhere(雖然這個英文片語指的是偏僻之處,但是我更喜歡它字面的意思:置身於什麼都不是的地方)。
只有暫時、只有過程
在目前網路如此發達的世界,其實置身何處也沒有什麼太大差別,和朋友聯絡的時候,經常也不知道到底是跟在什麼地方的人說話。雖然如此,地理的位置在人們的心理感受上,還是會造成差別。你只要不在那個經常固定的地方,他人心中就會有種模糊的「喔,他在遙遠的地方」的印象,因此自然就會有「除非是重要的事情,否則不應該隨便打擾」的感覺。相對地,在這特殊的middle of nowhere,是自己心中會生起「不屬於任何地方」的感覺。這時,好像是在眾目睽睽當中,突然隱身進入一個異次元,也可以說是一種「人間蒸發」。在這裡,你不屬於任何時間與空間,一切都只是暫時、只是過程,我喜歡稱之為「機場中陰」。
曾經多次因為轉機,必須在機場過夜。由於過境旅館過於昂貴,為了找到適合躺下來度過漫長轉機時間的位置,必須要耐心等候(是的,昨日當我年輕時)。在吃過東西、喝過咖啡、瀏覽過所有的免稅商品,總之,做完所有想得到、可以做的事情之後,原本熙攘的旅客人潮才終於開始逐漸減少。這時候,偌大的航廈顯得更加巨大與空蕩,加上頭昏腦脹而飄然空茫的晃盪,讓人失去了時間和空間感,名符其實就是機場中陰的遊魂。
這時,少數同樣流露出疲憊神情的旅客,大概也都同樣是在尋找適當的棲身之處。說起所謂「適當的地方」,當然是指各式各樣的「可躺平之處」。一般的金屬或塑膠製的連排座椅當然是最常見的,不過這種椅子的主要問題,在於經常是每個座位都有扶手,基本上,這個設計就是不打算要人躺下的。如果想要「躺下」,就必須發揮巧思,例如如何把身體塞進串串的扶手中,或是彎曲成什麼樣的姿勢,讓自己與座椅融為一體之類。
稍微好一點,是類似按摩椅的半躺椅。這種椅子乍看之下令人心花怒放,但是真的維持同一個姿勢躺上一段時間,像我這種習慣側睡的人,就會開始覺得各種的不舒服,怎麼翻都不對勁。至於平整的歐式沙發,可以說是首選中的首選,如果找到一張這樣的沙發,而且又正好在較僻靜的地方,真是一種無上的至福。
此時,同在一區的旅客,雖然彼此不相識,但在眼神交會的時候,卻都有一種互相瞭解的溫暖幸福感。沒有性別、階層、國籍的區分,為了「好好睡一覺」的基本需求,姿態、儀容等平時矜持的一切,此時都可以放下。各自找到容身之地,如同歸巢的倦鳥,安頓好隨身行囊,一個個收起羽翼,準備進入夢鄉。
然後,天色終於亮起,機場又恢復人來人往,也該是前往登機口的時刻。在長長的登機大廳中,經過一個又一個的登機口,每經過一個,都會不自覺地去瞄一眼指示螢幕,看看這個登機口的班機是要前往哪個目的地:米蘭、巴塞隆納、巴黎、紐約、布魯塞爾⋯⋯看著這些引人遐思的地名,常常都有一種衝動,想要脫離原本的路徑,直接轉個彎,走進登機口,登上飛往這些地方的班機。
看到這個指示螢幕,你會想到什麼?
相信有這種想法的人,絕對不只我一個。就像保羅.奧斯特(Paul Auster)的小說《神諭之夜》(Oracle Night)中,書中書的主角尼克,在某天晚上,告訴妻子要出去寄信,路上差點被掉落物砸到,促使他想要逃離原本的生活常軌,於是跳上計程車前往機場,買了第一班離開的航班機票⋯⋯。當然,重點不在掉落物本身,而是因此發現生命其實是被偶然所主宰,並不如我們所認為的那麼理性和有序。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這麼喜歡機場的原因。在這看似真實卻又虛妄、看似虛妄卻又真實的世界,脫離了原本固定的環境和人事,但是又還沒有到達下一站、進入另一個環境和人事。在這個時間與空間的間隙裡,充滿了各種複雜紊亂的流動和不確定性,然而在空中迴響著多種語言的廣播聲、人潮如魅影般川流不息的動盪中,卻能清楚地感覺到一種奇妙的安定感,一種不屬於任何地方的自由──這才是真正的旅程。
後記:不知道為什麼,斷斷續續進行了兩個月才完成此文,中間有好些段落是在好幾個不同的機場寫下的,不知這樣是否令它更有「機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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