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仍在靠落地窗的沙發上讀書。
除了孤燈一盞,以及因為書本內容而產生的心理活動,這個原本就非常安靜的地方,現在更是萬籟俱寂。
就在全心專注於閱讀時,有個東西飄進了注意力的範疇內,那是一名女子說話的聲音。在這樣寂靜的深夜,那個聲音如同黑色水池中突然出現一隻白鵝般明顯,想要不留意到都很困難。很快地,注意力從書本完全轉移到了這個聲音上。
聲音來自落地窗下方,這棟樓大門外的庭院。女子的聲音聽起來,應該是二十多歲,她正在講電話。
「我現在過去你那裡,好不好?」女子說。
電話那頭:「……」
「不會啦,現在過去,很快的。」……
「沒關係啦,我待一下下就好。」……
這樣的對話重複幾次後,女子換個方式。
「我買宵夜過去給你,好不好?」……
「不會啦,買一下就過去,很快就到了。」……
「我可以去買xxx,你不是很喜歡嗎?馬上就可以到了。」
類似的對話進行了幾個回合後,女子話鋒一轉。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你不要生氣嘛!」……
「我又沒有怎麼樣,你不要生氣嘛!」
生氣的主題繞了幾次無效後,女子顯然有點著急。
「人家就只是想要看看你啊,不會待很久的。」……
「那我過去,只要看你一眼就好,看一眼我就走,好不好?」……
「唉呦,你就讓人家看一下嘛,人家就很想你啊!看一眼就好了嘛!」
女子的話語,就在以上幾個主題不斷跳換。然後,說話聲漸漸遠離,不知去到哪裡。
女子會在這個時間,跑到大樓外講電話,應該是認為這樣比較隱密,不會被任何人聽到。因此,在這段過程中,我就一直釘在沙發上,不敢關燈,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雖然不是刻意去偷聽別人講電話,但是也不想讓這位年輕女子發現,自己的私密對話被人清清楚楚地聽見,這樣,她應該會很想撞牆。
事實上,無意間變成偷聽者的我,其實非常難受。聽著這一大串,如同帶著強烈執念,硬是要去衝撞玻璃窗的無頭蒼蠅般的對話,中間有一度,真的很想推開窗戶,對樓下的女子大喊:「妳可不可以不要再這樣糟蹋妳自己了!」
不知道她和電話那頭的男友(或女友),在這之前有過什麼樣的不愉快,但是顯然她很想趕快修復這個不同調的狀態。也許,就是因為太想要趕快回復到同調的和諧關係,而導致眼前只看得到這個單一的狹隘目標,使得她看不到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同樣地,我們也經常是如此。因為太過於想要得到什麼,強烈的欲求窄化了我們的視野,讓所有的注意力只集中在自己欲求的對境上,而忽略了許多會產生極大影響的事情。
以這個事件、這段對話為例,首先,當事人並沒有去處理那個讓對方不高興的事情。她沒有去思考(或者是不願意面對),在那個事件中,自己是否真的有不適當的言行。如果真的是她的問題,那麼,向對方承認自己的過錯,並且誠心地道歉,會是對雙方都比較健康的方式。如果不是自己的問題,也許是有一些更複雜的因素,那麼就要善巧地透過溝通去釐清癥結點。
更加重要的,是當事人只想要趕快達到目的,好讓自己感覺好過一點,而沒有考慮到對方的感受。無論之前的事件中誰對誰錯,在對方現在顯然仍舊感到不舒服時,不去同理對方的感受,只是一味地要對方接受自己,利用對方心中對自己的關愛,以低姿態強迫性地要對方壓抑自身的感受來迎合自己,其實是很粗暴而且自私的。
再來,用「討好」的方式來解決問題,也就是在形塑雙方關係的不對等。在一段「討好者」和「被討好者」模式的關係中,討好者所做的,就是不斷地壓低自己的自尊,用一種沒有尊嚴的方式去取悅對方,以此來換取一點卑微的良好感覺。
而以「被討好者」來說,或許就會利用這樣的關係去操縱對方,以獲得掌控感;或者,是因為「討好者」的習性,使自己被迫成為「被討好者」,因為面對討好者的取悅行為背後的不斷索求,而感到痛苦不堪。這種不是建立在相互尊重的不對等關係,不可能是健康的關係。
事件中,這個不同調的狀態也許很快就會解除。但是,如果不去處理發生這個情況的成因,而只是用時間或其他以結果為導向的方式試圖帶過,這樣或許可以解決暫時的緊張狀態,可是那個未被解決的成因,就會和其他這裡一點、那裡一點的「未解決」匯集在一起,成為平靜的地表下暗暗湧動的負面能量,成為自己心中及雙方關係裡,無聲無息之中孳生的惡性腫瘤。
這個小插曲,雖然只在深夜的黑暗中突然發生,也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但是這名陌生的年輕女子卻一直在我心中。也許,我們曾經在進出大樓時、在電梯中相遇過,但是我永遠不會知道眼前的女子,是否就是她。
或許,「她」就是你、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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