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時,第一次遇見碧娜.鮑許(Pina Bausch)。
那時,剛剛脫離了高中生涯的單純,或者說是相對的封閉,進入大學生活的相對開放與自由(在這裡必須要寫上「相對」,因為就我高中時期忙碌的程度來說,如果直說封閉,可能會讓人覺得有點欠揍)。雖然還不致於像是從圈籠中放出的馬,但是於外於內,確實是擺脫了某種束縛,迫不及待地躍入一個嶄新的世界。一切都是那麼新鮮、那麼豐富,於是就像一個極度飢渴的人,完全無法等待地就直接張口去迎接天降的甘露,也像一塊海綿一樣,急切而迅速地吸收所接觸到的一切。就在這時,遇見了劇場。
改寫世界舞蹈史的編舞家──碧娜.鮑許(1940–2009/6/30) Photo: Wilfried Krüger
在那個年代,已經冒芽的新型態劇場表演形式,正在崛起的勢頭上,就像是青春期的少年般,充滿無法抑制的蠢蠢欲動活力,完全將傳統舞台劇所恪守的舞台規則都嗤之以鼻地拋在腦後,新的形式、新的可能性才是要追求的主要目標。這股新的劇場改革風潮,被暱稱為「小劇場」,或是更開宗明義地稱為「實驗劇場」。
以幾位「蘭陵劇坊」的資深團員為核心,再加上一些新血,一群人開始了定期的聚會,以沒有劇本的集體創作方式發展各種表達的可能性。聚會的場所,其實就是在某人的家中。在普通公寓裡原本是客廳的地方,舖滿了榻榻米,這就是大家排戲、討論、瞎扯的地方。在任何時候,都會有各路人馬來來去去,這裡也自然成為舉凡電影、戲劇等等各類表演資訊的流通之處。
某日,在此看到有人在看現代舞的錄影帶,於是也坐下來隨意看兩眼。那時,還是家用磁性錄影帶當道的年代,而且還是Betamax的小帶子,絕對談不上什麼「高清」。不僅如此,那卷錄影帶顯然已經不知道經過了幾手的拷貝,影像的模糊程度已經快要接近印象派的點描畫風。但是,本來只打算看兩眼的我,卻意想不到地目不轉睛把它看完了。
對於舞蹈,之前接觸得並不多,只有在初高中時期,曾經有一段時間頗為迷戀古典芭蕾。有一次興致勃勃地前往觀賞洛杉磯芭蕾舞團的演出,那是一個由幾個小品組成的演出,多半是男女的雙人舞,舞者也表現出許多精湛的技巧。但是整場看下來,這一切如同炫技般的技巧,只是讓人覺得很累,這股對古典芭蕾的迷戀就此嘎然而止。當然偶爾也會看到一些所謂的「現代舞」,但只是覺得不知所云,完全沒有什麼感覺(應該是自己不懂得欣賞)。
《慕勒咖啡館》中的碧娜.鮑許
但是,即使是那麼模糊的畫面,錄影帶中的舞蹈卻是那麼震撼。舞台上零散地布滿了咖啡桌椅,穿著襯衫長褲的男子與穿著白洋裝的女子會遇、吸引與糾纏;從後方旋轉門走上舞台的長大衣紅髮女子,碎步穿梭在桌椅之間,高跟鞋喀喀作響,神經質地到處尋找著什麼;舞台後方,一個纖瘦的細肩帶白衣女子,閉著眼睛,如同前台洋裝女子內心的影子一般,無聲地飄游碰撞。
這場演出,和我之前所經驗到的舞蹈和任何舞台演出都完全不一樣,充滿了張力與情感。西裝男如同擺布傀儡般地擺弄著一對擁抱男女的動作,一次又一次的重複,甚至連西裝男離開後,男女依然被制約地重複著一樣的動作。男女之間的溫柔、牽絆、糾葛,在重複的動作當中流露出的無奈與某種細微而深層的暴力,像是以不同的方式在追尋一些永遠也沒有結局的東西。舞台上發生的一切是那麼的安靜,但是觀者心中被激發出的一股強烈的複雜情感,幾乎都要湧到喉頭,渴望著向外吶喊。對於我這個剛剛接觸到舞台表演的新領域,一個對一切充滿了好奇心的二十歲大學生來說,這簡直就像是原子彈一般,將原有的概念磚瓦都徹底粉碎,然後站在瓦礫堆中,對著顯露出的截然不同、超乎想像的世界瞠目結舌。
後來,知道了這齣舞作叫做《慕勒咖啡館》(Café Müller),編舞家是碧娜.鮑許,而在舞台後方那位纖瘦無比的影子舞者,就是她本人。
「我不在意人們如何動,我在意的是人們因何而動。」──碧娜.鮑許(《交際場》Photo: Olivier Look)
慢慢地,在一些不同的情況下,陸陸續續看到了碧娜.鮑許的其他舞作(在那個沒有網路的年代,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碧娜似乎永遠都在嘗試不同的可能,除了《慕勒咖啡館》裡的滿台桌椅,她的作品大膽地運用了許多不同的舞台元素:布滿舞台的泥土、枯葉、花海、草皮、甚至是水,這些重要元素不僅是舞台陳設,它們改變了舞者移動的方式,甚至成為了舞蹈的一部分。然而,不變的是那一貫的強度:被套上一件又一件禮服,到完全無法動彈的女子;無數男子包圍著一個女子,不斷逗弄著她的鼻子、頭髮、手臂;瘋狂轉圈、跳躍,試圖證明自己的男子⋯⋯看著舞台上的舞者,如同看著人生,渴望、掙扎、孤獨、歡悅、沉淪、溫柔、暴烈,每一個片段都深深觸及內心的底層,衝撞出無以名狀的猛烈情感。
事實上,不僅是我,當時幾乎所有身邊的朋友都被碧娜的舞作所深深震懾。在一齣集體創作的劇場作品的最後一幕,還在牆上投影出碧娜在《慕勒咖啡館》中的身影,所有演員都奔撞向牆上巨大的碧娜,以此來向她致敬。在那個時期,自己曾經創作過的幾個劇場小品,也深深地被碧娜所影響。
從學校畢業後,自然地與劇場漸行漸遠,但是碧娜的舞作是少數還能吸引我回到劇場的演出。猶記1997年,「碧娜鮑許烏帕塔舞蹈劇場」(Tanztheater Wuppertal Pina Bausch)首度來台演出經典作品《康乃馨》(Nelken),在最後謝幕時,隨團來訪的碧娜.鮑許走上舞台向觀眾致意。當時坐在國家劇院二樓第一排的我,在經過第一次現場看碧娜的舞作,在經歷發生在美麗的康乃馨花海中的叫囂、壓抑與殘酷的衝擊後,遙遙地看著那麼纖細、但卻有著無比力量的碧娜,內心的激動真是難以形容。
《康乃馨》Photo: Jochen Viehoff
之後,接觸到了佛法,生命發生了巨大的轉變。對於以前那些熱愛的東西,雖然沒有覺得不喜歡,但確實是漸漸失去了興趣。在一次大搬家時,不得不處理掉很多東西,首先就是滿櫃的書。在整理那些書時,花了很多時間,文學、電影、劇場、舞蹈、音樂、美術、建築⋯⋯每一本書都充滿了閱讀時的回憶,一本本地端詳,一本本地放入紙箱中,彷彿是在跟它們告別,也像是在揮別自己的過去。和佛法無關的書籍,只留下少數幾本堪稱為精華中的精華的經典作為紀念,其他全都送到二手書店,希望有人能夠再去閱讀它們。
就這樣過了幾年與過去切斷似了的生活,而且也覺得此生應該不會再去碰觸這些東西了。一直到有一天,朋友提議要去看電影,因此去查當時上檔的電影,發現那時院線正在上映德國導演文.溫德斯拍攝的紀錄片《Pina》,也因此而得知,原來碧娜.鮑許已經於2009年,在這部紀錄片開拍前夕過世。於是,就在多年之後,我又走進電影院,而且還是過去在國際影展期間,每天一早就去報到,然後待到最後一場散場的長春戲院。
「舞吧,舞吧,否則我們會迷失。」──碧娜.鮑許《1980》Photo: Francis Loney
在這部紀錄片中,文.溫德斯拍攝了烏帕塔舞團的舞者,述說他們心目中的碧娜.鮑許,也將幾個舞作的片段帶到了城市、樹林、溪邊等現實世界的場景中。看完電影後,和朋友一起去喝咖啡。這二位朋友鮮少進電影院,也幾乎沒有什麼現代舞的經驗,但是他們顯然也被電影中的什麼所感染,變得有點興奮,大家滔滔不絕地討論著觀影的感想,還有其他天馬行空的突發奇想。
那天晚上回到住處,興之所致,從書架上久違了的記念書那一格,隨意拿起一本。那是義大利國寶級小說家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的《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雖然他以小說創作而著名,但是我留下來的反而這本談文學寫作的演講稿結集。多年後,再讀這本書,看卡爾維諾細膩而敏銳地談輕、快、準、顯、繁等不可或缺的五種文學價值,讀著字裡行間流露出的洞見與他對文學毫無疑惑的信心,如同細細品嚐著蘊含著幽微花香的蜂蜜。抱著這本書,閉上眼,讓自己再度沉浸在文字廣闊無垠的美好中,淚水靜靜地從臉頰滑落。
從那天開始,內心的某個部分似乎慢慢地流動了起來,也因為這樣的流動,才意識到了之前落入的的枯寂不動。世界變得不太一樣,變得鮮明而多彩,而自己,似乎又開始對世界充滿了好奇心,想要去嘗試一些不同的東西,甚至,有種想要談戀愛的感覺。言行舉止間又充滿了生命力,充滿了對世界的愛。在《Pina》這部紀錄片中,碧娜.鮑許本人並沒有出現,但是她卻無處不在。這喚醒了被有意無意埋藏在底層,那些沈睡已久,而我以為已經死去的東西。如同在久旱乾枯的大地上紛然降下的雨露,滲入堅硬的土壤,令其恢復濕潤鬆軟,這些曾經豐富、甚至形塑了自己生命的東西,在分開多年之後,發現它們依然是我溫柔而深刻的滋養。
《滿月》Photo: Naoto Iijima
或許,碧娜.鮑許並不是碧娜.鮑許。或許,就如同那齣戲最後牆上的投影,碧娜.鮑許其實是個象徵,象徵著盈滿於她作品中的生命的喜樂與悲苦;象徵著自己曾經的一段歲月,那毫無遲疑、展開雙臂迎向世界的青春時光;也象徵著對世界的愛,以及人類心靈所能展現的至美。
這些年來,人生依然順著它的走向前進,只是道路更加寬廣。在碧娜.鮑許逝世九週年的前夕,突然憶念起她,以及和她相關的一切。看著網路上關於碧娜.鮑許的照片,心中的深深感動依舊鮮活,淚水依然盈眶。僅以此文,感念她為地球另一端島嶼上的一個年輕女子所帶來的啟發,以及她帶給世界的真實之美。
Photo: Peggy Jarrell Kapl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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