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三十二〉告別的茶席

〈總編雲書房〉系列32

告別的茶席

文:黃靖雅(眾生文化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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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故事:今天的主題,我其實配不出圖,只好把以前到靈隱寺奉茶的照片貼出來,我在「告別的茶席」,就是穿這套茶服,泡茶的樣子也差不多。

 

我有一個朋友有一句口頭禪:「這件事的積極面是什麼?」

記得以前她遇到任何事,都會反射式的問這句話。

不和她共事多年後,我仍然經常想到這句話,在她沒有機會這麼反問我之後,我卻經常這麼反問自己。

有時這句話會令人生氣,就是在遇到看起來明明就是谷底的事件時,比如:死亡。

死亡這件事還有「積極面」嗎?這樣問,對那些傷心欲絕的在世者會不會太殘忍?

 

▍當親愛的人忽然滑出生命軌道

最近幾天,整個台灣都陷入哀傷當中,50條生命在假期的第一個早晨,在最安全的交通工具火車上,瞬間結束。

這次的「總編雲書房」寫這個題目,對我來講非常艱難,因為我是過來人,知道此時對活著的人說些「積極面」什麼的,基本上聽不進去,有些觀點會很久以後才進入心裡,至少,等淚痕乾一點的時候。

但我還是要從自己的經驗,說說當我們親愛的人忽然滑出了生命的軌道時。今天不說大道理,我們說說人話,談談世俗諦;關於緣生緣滅、無常苦空的訊息,我知道4月2日一早大家都收到了,都懂,我們就把它放進心裡,讓它靜靜沈澱,慢慢成熟,有一天這些種子會在心裡長成更壯闊的東西。

今天要做的,只是陪大家悲傷時就一起流流淚,沒關係,它很自然。

 

▍無死之家的芥子

基本上,我們都是某種「未亡人」。我當然知道傳統上的「未亡人」,指的是喪偶者,這裡指的是更廣義的,活在死亡哀傷裡的人。我們身上都有某種死亡的影子和間接的經驗。

記得七年前,當我一位至親早逝時,在他的告別式上,一位不太熟但剛學佛的朋友,非常熱心勤快地擠到亡者的母親身邊,向這位老媽媽說:「您聽過無死芥子的故事嗎?這是佛陀說的一個故事,有一個媽媽死了孩子......」

我就坐在老媽媽背後,很想叫那位「到喪禮上炫耀佛學常識」的人住嘴,很想伸手把那位「動機良善但行為白目」的傢伙拉走。

但看著老太太很有禮貌、很有教養的一直點頭說:「謝謝你來,謝謝你的分享!」我就什麼都沒做,沈默的坐在後排,把那個「無死芥子」的故事,從頭到尾又聽了一遍,第一次覺得這個我所熟知的故事,怎麼這麼淒厲!

故事是說,佛陀住世時代,有位媽媽死了孩子,她抱著孩子來求佛陀,讓她的孩子復活。佛陀沒有說「人死不能復生」之類的話,只要這位傷心的媽媽,先去城裡找「不曾死過人的人家」,跟他們要芥子,如果找得到這種「無死之家的芥子」,她的孩子就有可能救活。

這位媽媽挨家挨戶去敲門,問人家:「請問你家死過人嗎?如果沒死過人,我可以跟你們要一些芥子來救活我孩子嗎?」結果當然是找不到,這世上每家都死過人,不會有「無死之家的芥子」,這跟直接說「人死不能復生」意思是一樣的,但婉轉的說,就帶著溫柔的體貼。

佛陀給哀傷的母親一個逐漸面對的過程,給她一個明知徒勞卻是必需的尋找歷程,是讓她接受死亡和分離的必然。這位媽媽最後放下,是因為和世上同樣的哀傷產生了同理心。

 

▍在死亡面前,沈靜是種謙卑和體貼

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時,覺得佛陀真是個好老師,教人面對哀傷的方式這麼溫柔善巧,好慈悲又好有智慧。

但七年前這次再聽到這個故事,忽然覺得,說佛法也要看時機和場合,道理是對的,但要看狀況、挑時機,時機不對時自顧自講大道理只是炫學,有時安靜的陪伴勝過千言萬語,用心同在就好了,在死亡面前,沈靜是種謙卑和體貼。

在七年前那段作為「未亡人」的日子裡,我有些學佛的朋友陪在身邊,就只是沈靜的陪著,不勸不安慰,不說大道理,因為大道理我大概都知道,只是被死亡一撞,滿腹經綸忽然都當機用不上。朋友只是陪伴,更密集的陪伴,陪我出去走走,去吃點東西,去陌生的地方,不要一直待在屋子裡。

就像一棵暴風雨中的樹,只要本來有根有柢,一陣東搖西晃後,會自己回正,傷枝斷葉該掉的掉、該新生的會新生。要相信生命有自癒力,不要干擾它,用穩定的內在能量同在就好了,給它時間,別催促它,讓它緩過氣來,自己復原。

外顯的語言在生死之際變得無力而渺小,但內在的語言在流動著,在語言之前,在語言之後,安靜穩定的同在,有時比說些什麼更體貼。

陪伴的時候,人在心在,就好了。這是我從朋友身上學會的事,算是很久以後,我才發覺的,死亡事件的「積極面」之一。

 

▍告別的茶席

有時候,我們要刻意為愛做些耐煩的事。

七年前,在我那位至親的告別式上,朋友們出了一本紀念文集,甚至有人還寫了一首詩。那時我默然無語,基本上無法使用文字說這件事,所以看到那首詩還大吃一驚。

忽然想起歷史故事裡,曹操有一次要遠行,他的孩子們都來送行,他最心疼的天才兒子曹植寫了一首華麗的賦送行,臨行時為父親在人前高聲念出,曹操覺得好得意,覺得果然是個人中龍鳳的好兒子。輪到曹植的哥哥曹丕,文才不如弟弟,再寫也寫不過曹植,還好他有個智囊司馬懿,就出了一計,臨行之時,曹丕面對父親,一個字都沒念,只是流下淚來。曹操楞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說:「丕兒愛我。」

至情無文。司馬懿懂。

這道理我也懂,但當時想不了那麼多,身心處在一種無法使用語言文字說這事的狀態。

我做了另一件事。也很形式化。

在陪同他母親、妹妹等家人去清理租屋處時,我很正式的在他山上的住處,以茶道的方式泡了一席茶,給他的家人們喝。

當我從車上手忙腳亂地拿花器、櫻花、全套茶具、沈重的茶服,十分狼狽地循著步道走到他的住處,心裡一直想著:「好重、好累,這真是夠刻意、夠做作了,但我就是想要這樣做。」

我穿上全套茶服,布置了簡單但完整的全套茶席,插上花,點上燭光,水煮開了,請他的家人坐下來,喝一席茶。我泡的是香甜的梨山翠巒高山烏龍茶,茶香和茶滋味讓人專注而放鬆,家人們開始和平常不一樣的安靜說話。

這是他缺席的茶席,我幫他留了一個位置、一杯茶,愛他的家人們環繞坐著,安靜的喝茶,專心的傾聽和對話。茶席喝茶有種安定的力量,這樣的談話,和晚餐桌上,和電視機前,截然不同。我為他泡過無數次茶,最後這一次,他缺席,但家人都在,我想他會喜歡。

這是告別的茶席,我是出乎直覺這麼做,在身心都很微弱中很堅持才做完。

但七年後,我很慶幸這麼做過。有些回首無憾的事,當時要耐煩,要堅持。

 

▍讓記憶定格在「最好的時光」

儀式這件事,本來就是安慰生者的,讓生者有個告別的歷程,面對死亡,告別從來都是個漫長的旅程。

告別的方式也可以是有創意的,我說的不是炫奇那種,而是在心上留下感動,日後想來無憾那種。

去年我參加了一位同事母親的告別式,因為老太太在晚年受洗成基督徒,所以在那場告別式中跟著唱了好多首聖歌,我以唱道歌的心情,陪伴的唱、隨喜的唱。

但中間有一段「分享」的安排,有時竟然傳出笑聲,真讓我覺得隨喜。因為儀式中讓子孫們說說自己經驗中老太太「最美好的事」,於是有人說最喜歡和外婆一起包餃子,有洋女婿在越洋連線(因為疫情無法來台)中,說最喜歡和丈母娘打麻將,老人家胡了時,得意的笑容可愛極了......。

這真是個啟發,為什麼不這樣把記憶調到「最美好的時刻」,定格,記住先走的人「最美好的樣子」?

不要因為死亡,讓記憶只剩哀傷,我們可以選擇去記住最後的分離,也可以選擇記住在一起時「最好的時光」,腦子裡的時光機,請把它調到最美那一段,記得先行者最美的樣子。告別式成了分享美好記憶的幸福拼圖時光,也許這對子孫滿堂、高壽往生的長者比較自然;但無論什麼年齡,永別永遠令人心碎,儀式化的「記住他最美好的樣子」,雖然刻意,但有一天,會很安慰當時這麼做了。

 

▍死亡教我們學會的事

「這件事的積極面是什麼?」

七年前,我曾很討厭這個觀點,覺得人都走了,還有什麼積極面好說?

七年後,我還是很想念那位先行者,還會清晰的夢見他,但已經可以平心靜氣列出很多這件事的積極面,可以不勉強的數出很多幸運的地方,有很多「還好......」。

「這件事的積極面是什麼?」是個開放題,沒有標準答案,你可以有你自己的版本。

有陰影的地方一定有陽光,會悲傷是因為愛,死亡其實教我們學會好多事情。且不說中陰教法裡伴隨死亡而來的解脫機會,和無常幻化師教我們學會的珍惜當下;光是學會好好做個善待自己、善待他人的「人」,為愛更耐煩一點,為創造記憶多用一點心,這都要謝謝死亡的提醒,乃至用震撼教育來逼我們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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