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七十一〉黎明,山水間,為自己奉茶

明,山水間,為自己奉茶

文:黃靖雅(眾生文化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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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故事:「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淨身」,到山水間,在破曉時,為自己奉茶,傾聽寂靜說法。希望在這麼作意的形式裡,試著安住在不作意。

 

「在作意的法相中,安住在不作意的法性。」

 

茶香中,一隻藍鵲飛過,清晨的北勢溪上游,平靜的溪面,劃過一道藍色影子。

忽然想起措尼仁波切說的這句口訣。

 

「好想到戶外泡茶......

 

在作意的現象中,讓心放鬆休息在不作意的本質。

 

這是我在為自己奉茶的這一席茶中,所聽到的大塊無聲說法。

 

就如措尼仁波切所說,作意和不作意是一支雙運的舞蹈,進進退退中,有著微妙的流動和平衡——我在自討苦吃的戶外茶席中,在累人的細節裡,體會著看不見的這一切,在混亂和變動之中,有著明晰的寂靜之味,這是我心上之茶,滋味只有自己嘗到。

 

這一切,就發生在我和兩位學茶的朋友身上。近日有人忽然想到戶外泡茶,有人加碼建議,「那來個黎明靜心茶會好嗎?」就是以止語的方式,在破曉時分,在第一道天光中泡茶。這可能觸動了三人心中共同的美好記憶,雖然明知一定很麻煩,卻一致通過。

 

於是,我們凌晨4:30就摸黑到溪邊,在手機亮光中安置茶席,燒水,天一亮就泡茶。這一切如果看在非茶道中人眼裡,一定覺得:「這是瘋了嗎?」

 

不意外的,在戶外泡茶有很多意外,有些東西忘了帶,風太大,火容易熄,溫度上不來......,好不容易三人都準備就緒,在黎明的天光中,靜靜坐對自心,喝到為自己泡的第一杯茶,茶香中,心鬆了,那份感動,真的會讓自己日後再多做幾次這種傻事。

 

美麗的「彼岸之舟

 

話說回來,論作意,茶道真是夠作意的。

 

「喝個茶嘛,簡單放鬆就好,幹嘛搞得像搬家一樣?」

 

每次我們辦茶會,不管在台灣或出國,在室內或戶外,那種勞師動眾的程度,很多人都說:「幹嘛這樣?看了都累!」

 

既然這麼累人,為什麼樂此不疲?不能放在馬克杯、一次來個500cc,配個炸雞、洋芋片,邊看電視、邊大口暢飲嗎?

 

當然可以。

 

傳統上,茶既然是「開門七件事」之一,和柴米油鹽醬醋並列,當然是個日常用品;它變得不日常,是在「茶」之後加上「道」字。

 

茶道茶道,就是「以茶為道,親近自心」,茶是個觀照自心的所緣境,一條渡脫到彼岸的船,要抵達的地方,是心的實相。

 

作為一條「彼岸之舟」,茶道真是一條美麗的船,但近年來,它有點太美麗。茶會和茶席風氣大盛,眼耳鼻舌身的感官之美,以及放鬆愉悅的心情之美,「形而下」加上「形而上」,美到讓人忘了它是船、而非彼岸。

 

就像古代「買櫝還珠」的成語故事,有個人得到一顆夜明珠,因為太珍貴了,所以用一個美麗的盒子裝它,想要相得益彰;但當盒子美過頭,就會讓人忘了真正珍貴的是珠子。

 

於是,茶道茶道,就只剩茶、忘了道,眼耳鼻舌身的感官成就太強大,「親近自心」的部分就不太有人記得了。

 

等待第一道天光

 

茶來自日常,但在一千多年前就變成非日常了,開門七件事裡,它最被形而上化。

 

從唐代禪僧以茶提神幫助禪修,茶就進入修行世界。接著,禪師們以茶來指引心性,茶成了話頭、成了機鋒,不管是趙州禪師的「吃茶去」,珠光禪師抄起鐵如意打破茶碗,虛雲老和尚被熱茶燙到、打破茶杯,一個個開悟故事,都自然的圍繞著茶。

 

但每一代有那一代的「主題曲」,明心見性不一定是大家都愛的菜。近年來茶道這件事,更注重美,以「茶會」的形式分享和接引有緣人時,美是強大的方便道。

 

尤其是「靜心茶會」。

 

在我學習的茶道團體中,「靜心茶會」有個特別定義,就是「破曉時分的寂靜茶會」,在第一道天光亮起時起泡,所有一切在子夜開始準備,日出前半小時一切就緒,茶人和客人都已經安座,在露水猶濃的夜色中、在搖曳的燭光下,靜靜等待第一道天光亮起、第一聲鳥唱劃破寂靜。

 

當第一道天光亮起,因為止語,一片寂靜中,只有鳥唱、蟲鳴,和水煮沸聲、注水出湯聲,靜靜喝茶,靜靜坐對自心,靜靜品嘗著久違的寂靜。

 

那份美和安靜,對很多人來說很驚心動魄。所以靜心茶會感動很多人,很多人因此走入茶道世界,成為學茶的緣起。

 

和無常共舞,是茶道必要的修練

 

回想起來,十多年來,我參加了三次黎明靜心茶會。

 

十多年才三次,表示這件事不太容易,因為它的相關條件太累人。

 

但仔細想想,這三次靜心茶會,一次是當客人被奉茶,一次當茶人奉茶給客人,一次只奉茶給自己——這正好是茶道全部的奉茶形式,算是三次「以茶為道,親近自心」的修練,三次都有著無法遺忘的回憶。

 

第三次,是我們為自己而辦的這次靜心小茶會。

 

好久以來,我們就很渴望以這種規格為自己奉茶,好好款待自己,在破曉之時、山水之間,安靜喝一杯茶。所以沒有經過很長時間準備,就成辦了。對我而言,也是最安靜的一次靜心茶會,只是和自己喝茶,看著自己的心。

 

但坦白說,在準備茶具、收拾、裝箱時,眼見滿地細軟,心裡就有些不耐煩,三個都很忙的上班族,心裡都嘆了一口氣:「在已經不上茶道課的此刻,怎麼為茶會忙到人仰馬翻的情節又上演了?」

 

形式上努力做到優雅,但內在有超多不優雅。理論上知道,茶席上有很多小無常,和無常共舞,是茶道必要的修練。但當整個過程很多小事都和自己想像不同時,心裡還是有著直覺的不開心。比如說,我連找不到櫃台check in,心裡都因為失去優雅而懊惱。

 

因為這是「靜心茶會」,所以凡事特別提高覺性,當下之心明晰度很高,但也有種緊繃,所以對任何變動,心裡都有點過度反應,並沒有如期待的「因為靜心,所以一直很放鬆、很歡喜」......

 

刻意提高當下覺性,對無常,並沒有因此更優雅從容啊。

 

在變動變動之中,安住於不動

 

才一場小茶會,就體會到起起伏伏的各種變動,和對作意的不耐煩。

 

當天光亮起,茶香入鼻,第一口茶入口,不禁莞爾,終於可以嘲笑自己一下了。

 

這時,心不忙了,無事的寂靜中,忽然想起措尼仁波切的大圓滿口訣:「在作意的法相中,安住在不作意的法性。」

 

也想起了多年前宗薩欽哲仁波切講《寶性論》時,一則關於「動與不動」的問答。

 

有一個同學問道:「仁波切,請問佛陀示現結婚、生子、出家、苦行、證悟、說法等十二行誼,在這些變動中,不動的是什麼?」

 

仁波切聽了沈默了一下說:「好問題!你開啟了一個法緣起,以此緣起,我現在要說〈不動如來祈請文〉......

 

在變動變動的現象之中,有著不動的本質,請試著安住在那裡。

 

這是這一場有點作意、有點凌亂的靜心小茶會,給我的無聲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