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六十七〉不負如來不負卿?

不負如來不負卿?

文:黃靖雅(眾生文化總編輯)

 

CB 67

〔圖片引自:mindful.org〕

 

29歲那年,悉達多王子決定不告而別。

當他在半夜離開熟睡的耶輪陀羅,和他出生不久的孩子羅睺羅,走出王城的門,大步朝生命真相走去——那時,還沒成就正等正覺的他,心頭會有一絲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的歉意嗎?

今天是西洋情人節,也許因為時節因緣吧,心裡閃過這樣的妄念。

這樣的行為,如果遮住行為人的名字,問一般人這種事可以叫什麼,多數人大概會說「落跑」,或者「遺棄」吧。

 

離開不是不愛了

 

當然,2500年前那樁落跑事件,後來有了超級圓滿的大結局。

那位落跑王子,後來成了我們都認識的佛陀,他的離開只是暫時,六年後,他帶著愛和證悟回來,解救還在輪迴裡的父母、妻子和孩子。他成果斐然,雖然「淨飯王之子」度不了淨飯王,只在他臨終時帶他做了呼吸禪修,了解了無常;但他的其他三個至愛:養母大愛道、妻子耶輪陀羅、孩子羅睺羅,都前後在他座前出家,並且修行有成,成為證果阿羅漢,位列佛陀「十大弟子」和「十大女弟子」之一。

因為當年狠心離開,所以六年後才能帶著解脫的藥回來,這樣的藥,還醫治了2500年來無數和他有緣的人,有著「後見之明」的我們,都要感謝當年他轉身離開。

離開不是不愛,而是更大的愛,今天我們都會這樣解讀。

問題是,如果故事才進行到一半、完結篇還沒上場時,你猜「被留下來」的耶輪陀羅和羅睺羅會怎麼想?

 

不陪伴,就是遺棄

 

今天會想起這個故事,是因為我有類似的「遺棄」情結。

遺棄,而非被遺棄。

以前,當我的伴侶還在世的時候,我對我們的關係一直有種困惑:明明他比較強勢,常常在生氣,我覺得自己小心翼翼、簡直是曲意承歡,但為什麼老是覺得理虧、一直有著歉疚感的,卻是我?

很久以後的後來,我有一位朋友決定離開僧團,回家陪伴生病的老母,大家勸他不必這樣,其實僧團會為他母親安排養老住處,他說那不是重點,老人家不能光是有地方住,「不陪伴,就是遺棄。」

「不陪伴,就是遺棄」,我聽了心裡啊一聲,知道這恐怕就是我的痛點。

 

有一天,「常任第二名」走了

 

在我們在一起那二十多年裡,我並沒有「不陪伴,就是遺棄」的想法,但就是覺得什麼事怪怪的,因為修行占用很多相處時光,心裡一直有種莫名的歉意,覺得修行明明是一件好事,但為什麼這麼強烈的覺得理虧?

在我和伴侶關係的翹翹板上,看起來我是弱勢那個,都是我在洗刷打掃、弄吃弄喝,好像我比較愛他;但面臨選擇時,我是安靜的強勢者,他就和耶輸陀羅、羅睺羅一樣,成了「被留下來」的那個。

我人還在,但心已經落跑去讓我全心仰望的遠方:佛法,我讓他當了「永遠的第二名」,有任何選擇時,都是佛法第一,他第二。在「修行」和「陪他」兩個選項上,他是常任第二名。

我繼續往遠方奔去,尼泊爾、印度一個又一個遠方的閉關地。每個禮拜都在共修和編修法本,每年都在這裡上課、那裡閉關,他能參與的,就是送我去機場、到機場接我回家。

有一天,他沒頭沒尾的說:「我需要你的時候,你都不在。」

再有一天,我回到桃園機場,在行李轉盤前,習慣性想打電話跟他說:「我到了,在等行李」,才想到他已經不在了,才慌得在轉盤前大哭,我做了什麼事了啊!他心疾猝逝時,我遠在尼泊爾,連助念都來不及,果然像他所說的:「我需要你的時候,你都不在。」

 

那些笨拙種下的種子,

 

願它們有一天成熟

我知道一定有人會說:「那當年你怎麼沒想要『拐』他來學佛?這不是兩全其美嗎?」

我試過了。但我沒有成道後的佛陀那全知的智慧和證量,即使是佛陀,都還有一位到死都是凡夫的父親淨飯王,無緣在他手中得度啊;何況當年的我,看起來就是個「熱情有餘,程度不足」的修行幼兒班,即使「今天的我」見了「當年的我」,也會超沒信心的。

可能是他的學佛因緣尚沒成熟;可能是帶著規範和約束的團體學佛氣氛,讓自由派的他覺得有點「強迫症」;也可能是對我過度投入修行的心理反彈——總之,他一直在佛法的門外,看我東跑西跑、忙東忙西。

多年之後,我知道不能苛責自己,我已經做了當年那點小程度所能做到的,我兩度因他在餐桌上問及:「《心經》到底在講什麼?」我筷子都還沒放,就在餐桌上為他逐句解釋《心經》,說到菜都涼了,這樣說了兩次。

我還挖空心思,以去喜瑪拉雅山為名,把他弄去尼泊爾,拜見了上師堪布 竹清嘉措仁波切,去滿願大佛塔教他繞塔禪修,去蓮師聖地朝聖.....這些用力、笨拙種下的學佛種子,有一天會在他心中成熟吧,即使是未來世,願我換了身形、換了容顏,也有緣看著它們在他身上成熟。

 

願世間有情人,都是菩提眷屬

 

愛情和修行,一定要這麼誓不兩立嗎?其實未必。

我的遺憾不一定是大家的共同經驗,比如我就親眼看到,在我的共修團體裡,有一些夫妻檔同修,一起皈依、一起修行、一起做功課,有著共同的上師、共同的法門、甚至共同的學習進度,讓人看了心裡無比隨喜(坦白說,也有些感傷),我心目中美好的世間眷屬因緣,就是這樣。

我們看到很多老夫老妻,在餐桌上已經沒話說了,相看兩厭,平凡日常已經把大家磨得不再是情人,只是湊合著一起老去。這時如果有著共同的信仰、共同的解脫目標和方法,青春的激情不再,但修行的熱情一直在著,生活上、解脫道上都做伴同行,眷屬因緣如此,夫復何求?

隨喜「伴侶即同修」的人,隨喜「正在努力讓伴侶成同修」的人,也能感同身受的同理那些和我一樣沒做到的人,在我們不成熟的年代都努力過了,隨喜我們多多少少種下的善種子,就把未完成的遺憾化作曼達,供養三世諸佛,願以此善根,迴向伴侶都成為同修,願世間有情人,都是菩提眷屬。

 

因為無常,

 

當下我就要盡最大努力讓你幸福

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倉央嘉措

修行和愛情的兩難式,是個古老的命題,古來難兩全,能兩全是很大的福報,也要有很大的智慧,所以倉央嘉措這句「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才這樣像一句嘆息的深入人心。

在情人節這天,已經很久不過情人節的我,只剩一隻因為我寫稿寫太久,所以不斷在電腦前擼來擼去騷擾我的貓作伴,這時回首那樁「除了迴向祈願,已經無法再做什麼」的往事,只是想把它整理出來成為法供養,以我的遺憾化作某種提醒:

修行人啊,「能讓伴侶成道侶」是福報,這是最好的;但如果一時做不到,請你還是要善巧陪伴有緣眷屬,不要讓他們心生怨懟而斷了學佛因緣,這時慈悲、智慧要全用上,不犧牲自己的慧命,也不折損伴侶的修行動機。

陪伴的時候,請記得無常,這樣陪伴品質會更好。

最後,要引兩位老師的話,祝大家有情人的情人節快樂,沒情人的善待一切有情如情人:

「這杯咖啡有可能是我最後一杯咖啡;我現在拿著的這本書可能是我拿的最後一本書。如果你能持有這種正念,你就會開始真正享受和真正去愛。」~宗薩欽哲仁波切

「為了能真正地品味它,你必須安住於當下......我們知道所熱愛的人具有無常性,所以我們現在就要盡最大的努力,使他們活得幸福。」~一行禪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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