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四十〉心啊,最近也最遠的聖地

心啊,最近也最遠的聖地

文:黃靖雅(眾生文化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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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我和朋友到京都建仁寺,參加了對學茶道的人而言,有點朝聖味道的「四頭茶會」。

建仁寺的開山祖師榮西禪師,是位到中土留學的遊學僧,從宋朝時的中國,帶回日本兩樣重要東西:一是禪法,所以他成了日本臨濟宗第一代祖師;一是一株茶樹苗,相傳這是日本的第一株茶樹——後來,「禪」和「茶」這兩者結合,就成了日本的茶道。

由於建仁寺是日本茶道起源,建仁寺的四頭茶會,又循古制重現宋代禪寺茶禮,所以非常經典且搶手,連日本人都不一定有緣一見,我和朋友兩個台灣人,靠一位在地深耕數十年的日本通才搶到票。

茶會那天,現場絕大多數日本人全套正式和服(可不是「浴衣」哦,而是《細雪》裡吉永小百合穿的,讓人看了會忘記眨眼睛那種),專業氣勢十足,我和朋友兩個老外躋身其間,心情很隆重,但行頭似乎有點「休閒」。

 

大哉心乎:最重要的是「心」啊

 

佛前供茶的茶禮過後,茶會開始,我們在各個庭園中轉來轉去,等待、喝茶,喝了很多席茶。

幾年時光過去,坦白說,茶道「茶」的部分都不太記得了,那一碗碗濃綠的抹茶滋味,差不多都忘光了,連佐茶的美麗和果子,也都不記得了;但茶道「道」的部分,倒是記憶猶新,至今一直記得,轉來繞去,中堂、掛軸、立屏,到處都是對「心」的提醒。

「自淨其意」,「大哉心乎」......,看得到的文字提醒,都在講「心」,好像在無聲提醒人:這裡是禪寺,請看著心,看著心,看著那一切關鍵的自心。

連紙門上的老水墨畫,畫的都是拈著花、看著你的佛陀,但不見理應和「拈花」配成一套的,見花「微笑」的摩訶迦葉。站著看了半天,忽然發覺一種絃外之音:「微笑者是誰?」講的還是心!

 

當口訣變成流行語

 

有些事物本來很美好,但太流行的結果,就會讓人自動「視而不見」。

和茶道有關的事物,就是如此,日本茶道「床之間」掛物常出現的名句,比如「日日是好日」、「一期一會」或「平常心」,就是如此。

這些話本來都是智慧的禪語、很美的好話,但大量複製、到處都是的結果,當初警醒的力道就不見了。

今天早上在泡茶的時候,忽然想起了建仁寺的茶會,想起了那些掛物名句,是因為六月這個月眾生文化剛出版的新書,書名就叫《簡單,我有平常心》,正有著其中一句名句:平常心。

平常心,是知名禪語,更是茶道名句,受歡迎程度應該和「日日是好日」、「一期一會」差不多,但後二者因為更甜一點,似乎更受各行各業喜愛,所以壽司店、鬆餅店、小物店......,乃至鑰匙圈、小吊飾,都有數不盡的「日日是好日」和「一期一會」。

平常心,更成為某種口頭禪,只要想勸人「別計較」、「別大驚小怪」,大家就會一疊聲的說:「平常心、平常心!」

這些修行口訣、珍貴的法語,一旦走出禪寺,不再「少而好」,不再是少數人擁有的珍寶,成為庶民日用品,真不知是幸或不幸,不知該高興或該難過:

——難過的是:當禪語成了流行語,大家都忘了它們的本意,變得甜甜軟軟很順口,禪門原有的銳利直接、石破天驚的力道都不見了;

——但高興的是:這些話,畢竟是口訣,是有力量、有加持的,放進心裡就是種子,有一天就有機會成熟,今天不經心的口頭禪,他日內外因緣成熟時,也可以是直擊心門的開山斧。

 

平常心,就是「別計較」?

 

話說回來,「平常心」到底是什麼意思,就是大家以為的「別計較」嗎?

「平常心」這句話,在漢傳和藏傳都很知名。在漢傳,南泉禪師說的「平常心是道」,流行的程度,即使不學佛、不習禪也都聽過。「平常心」在藏傳也很知名,是大手印教法的關鍵字,直指心性要認出的,就是這個。

既然大家常說,但都不太知道說的是什麼,這次「總編雲書房」就來試著說說六月新書《簡單,我有平常心》書名的「平常心」。說「試著」,是因為「平常心」不可說,它相當於自心本性教法裡的第一義,可以努力解釋,東指西指,但都是「指月之指」,而不是月亮本身。

《簡單,我有平常心》是創巴仁波切「三乘法教」系列的「金剛乘」中冊,內容講密續的各種修持,其中就講到大手印教法,當然會講最終要見到的老朋友:平常心。

在平常心已經變成流行語的今天,我們來試著還原一下它到底本來是什麼意思,看看它為什麼很重要。

 

心輕安了,看到事物本來的樣子了

 

「大哉心乎」,心是最重要的,最不可思議的就是心。

就像本文一開始提到的,我在建仁寺看到的茶道書法「大哉心乎」,這是榮西禪師所著的《興禪護國論》第一句,直指一切修行的要點,就是「心」。

但這個心,是哪個心,就是問題。

是「起念頭」那個心嗎?是「有感受」那個心嗎?是飄流在過去、現在、未來那顆心嗎?

如果以大手印教法而言,這個心,指的是心的本質,明空雙運的平常心。也就是《心經》所說的「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那個心。

那創巴仁波切在「金剛乘」中冊《簡單,我有平常心》這部書中是怎麼說的?他說,金剛乘的密續修持有「四種灌頂」,其中第四灌,被稱為「大手印灌頂」或「如是灌頂」:

——傳統上,這是指心在剎那間停了下來,念頭嘎然停止,於是有了一個間隙。這時,認出「平常心」是一種極為平常的心。

——在金剛乘裡,一切都來自傳法。傳法基本上分為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碾碎你過去囤積的東西;當你把這些去除之後,將會有一種混亂感和互動感。第二個層次的傳法,則發生在互動感與混亂感的當下,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為你指出了你本身的清新、你本身的平凡這一刻指出了「平常心」。

——在金剛乘中,我們似乎又回到自己慣常看待事物的方式。你現在能夠這樣做了,因為你的心已經受過訓練,已經得到妥善處理,或說是已經「輕安」了。你已經度過一段能夠如是觀見事物本並非實有的時光,並且已經發展出疲厭心與出離心。在出離了這個世界、感到了厭惡、也曾經嘔吐之後,如今你可以用嶄新的視角觀看,你開始非常自然地觀看。這就是所謂的平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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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它,就遠離它

 

看了創巴仁波切對平常心的解釋,我知道大家會覺得:「這個平常心,也太不平常了!」

那漢傳禪宗講平常心,會不會平易近人一點?在「無門關」中,有這樣的記錄:

趙州禪師問南泉普願禪師:「什麼是道?」

南泉禪師回答:「平常心是道。」

趙州禪師問:「可以接近它嗎?」

南泉禪師說:「你打算接近就背離道了。」

趙州禪師問:「不去接近它,怎麼知道這就是道呢?」

南泉禪師說:「道不屬於知和不知的範疇,知是妄覺,不知是無記。如果真能夠明白不疑之道,才會像虛空一樣,空曠洞豁,怎麼能以是與非強加於它呢?」

 

從口頭禪,到山外山

 

看了南泉禪師和趙州禪師的問答錄,很多人應該覺得平常心離自己更遠了一點。別灰心,不管漢傳或藏傳,從來沒有人說親見平常心很容易;或者相反的,就如明就仁波切所說:「因為太容易,所以不相信。」

因為平常心就是道,平常心就是大手印,所以它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字眼很平常,但放在「帶自心回家」的旅程上,它似乎又成了最遙遠的聖地。平常心,話是人人會說的口頭禪,但想親見,卻是摸不著邊際的山外山。

其實,就心性教法而言,這是一個「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又是山」的歷程。

最美的風景明明就在眼前,我們卻走一條苦苦追尋的旅程,「眾裡尋它千百度」,從出離心、菩提心到生起淨觀,從累積資糧、淨除罪障、勤修諸行所生善,到有一天心輕安了,終於覺得沒什麼要忙了,可以赤裸直觀、當下放鬆、直接安住了,什麼都不用做.....那時,那個鮮活的當下心,可能忽然打開了登山攻頂的入口。

這些都不是冤枉路,只要一直朝著平常心前進。太努力見不到平常心,問題是一開始就不努力也見不到。在「無事可忙」之前,我們已經忙了很久;在「無修整」之前,我們已經在對治法上、在積資淨障上,修修整整好久了。

最後,簡單安住就可以了。

 

▍找個有經驗的好嚮導

 

在那之前,你需要登山的嚮導,就是上師。

自心這座高山上,有個叫平常心的聖地,有福報的旅人會相信他的嚮導:上師。上師有三種:

一,人身上師:首先要有一個有經驗、有傳承的人身上師,引導你、給你口訣和加持;

二,教法上師:接著要以上師教給你的口訣教法為上師,練習再練習;

三,自心上師:最後要用你的心去實修,這是最後、最重要的上師。

三者合一,就有機會直接看見「平常心」,這個向內朝聖的旅程才會完成。

被紀錄為書的教法,可以算是「第二種上師」,那是一位有經驗、有傳承的上師宣說出來,被記錄下來,如果我們以心去印證,就是可以幫助此心成熟的法寶。

因此,最後我們就引堪稱是「第二種上師」的《簡單,我有平常心》,一段關於「如何見到平常心」的教言作結,作為一個預先慶祝的禮物,願我們在漫長的旅途之後,親見早就在著的平常心,一如見到「近在眼前,但太近所以看不到」的眼睫毛:

與「老朋友」重逢,是件單純美好的事,

沒有任何額外的事發生,不必分析任何事,

它就是這樣自然、直接、平常。

這種自然、平常的境界,

必須以三種方法培養與進行:

第一個方法,是要「斬斷過去的成見」,

   藉此讓你沒有過多的準備。

第二個方法,是要「斬斷對未來的預想」,

   好讓你不期待某種更棒的靈光一閃。

第三種方法,則是要「斬斷當下的成見」,

   讓你不要緊緊抓著當下閃現的體驗不放。

我們就只是讓自心休息,

讓當下的這個平常心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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