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二十二〉共享冒險:願我的血淚,成為你的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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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就仁波切在四年半的山林行腳閉關,面對內在那座大山的旅程,在利他的祈願下,這樣的經驗,成為《歸零,遇見真實》,堪稱修行版的「共享冒險」。

 

共享冒險:願我的血淚,成為你的坦途

 

文:黃靖雅(眾生文化總編輯)

 

登山的時候,不要只看著山,而要觀照自己。」

 

這是得到有「登山界奧斯卡獎」之稱的國際金冰斧獎的日本登山家平初和也(Kazuya Hiraide),給後輩山友的心法。

 

藏傳佛法說有「四種上師」,除了外內密三種上師,還有一種「顯相的上師」,一切顯相都在說法,願意聽見的時候,就會聽見它甚深的提醒。作為一個看什麼都覺得是修行提醒的人,我看到這段話,就像看到「顯相上師」,當下就覺得:「啊,這是禪修口訣啊!」

 

共享冒險,激勵人心的極限直播

 

這次「總編雲書房」為什麼忽然分享一位登山家的心法?

 

因為近日看到公共電視一個紀錄片節目,片名叫《PO到死Blogging at the Limit)》,講的是栗城史多(Kazumasa Takigawa)這位日本「網紅登山家」,以「無氧獨攀」的極限方式,挑戰喜馬拉雅山,最終魂斷聖母峰的故事。

 

以登山為主題的戲劇和紀錄片不少,我這個四肢不太發達,自命「植物系」乃至「礦物系」、能不動就不動的文人,理論上應該興趣不大;但因緣際會,竟然也因朝聖,曾經三次登上喜瑪拉雅山。尤其是2010年和明就仁波切一起登山返回努日故鄉,那次旅程,讓我從此對登山有了難以言喻的親切感,那大概像男生當兵一樣,曾經的痛苦,在回憶裡回甘,成了榮耀的甜。

 

總之,因此,我遇到登山主題的戲劇片和紀錄片都會停下來看一下,尤其關鍵字是「喜瑪拉雅山」的必看,這次就看到了充滿反思意義的《PO到死》。

 

和一般登山戲劇片或紀錄片不同的是,它提出「共享冒險」的新做法和新觀念。這是在網路世代才會發生的事,也就是除了在社群媒體PO冒險影片,有時更在探險現場開直播,讓網友第一時間參與,從事前的計畫、過程中的掙扎、登頂的哭泣,都讓世界同步看見。

 

你坐在家裡沙發上,腳趾頭都不用動一下,就可以看見有人九死一生的爬上八千公尺以上的世界前幾大高峰,流淚、飆罵、捶稜線上永凍層的寒冰——這件事很激勵人,很多生命低谷中的人,被遠方的冒險直播激勵了,「願意再給自己生命第二次機會」,有些憂鬱症或失業的人,都因為栗原史多的「共享冒險」直播,而生起勇氣,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太在意外在的山,而失落了內在的山?

 

但事情沒這麼簡單。

 

從片名叫《PO到死》,可以看出紀錄片拍攝者對這件事強烈的質疑視角。

 

栗城史多在日本登山界是個爭議人物,2009年起,他大膽的以「無氧(不使用氧氣設備)、獨攀(非登山隊的個人獨登)」這種極限方式,在世界六大洲最高峰登頂PO網、甚至開直播,搏眼球的同時,也引來很多專業的質疑,「有勇無謀」、「做作的人」、「不要稱他為登山家」,這些負面批評,共同指向他「玩命搏按讚數」的網紅性格。

 

如果不是最後的悲劇收場,栗城的故事,也可能是個網路世代的「無名小子成功記」。

 

他是日本北海道人,個性和善,有點害羞,本來夢想當編劇,大學畢業後,靠打零工支撐自己的編劇夢,始終一事無成。但他開始登世界大山,並把影片po上網後,一夕爆紅,成為無數鐵粉追蹤的網紅。他提出的「共享冒險」觀念,贏得無數的共鳴。

 

但網路是雙面怪獸,是「可以載舟,也可以覆舟」的大水。北海道小子栗原,成也網路,敗也網路。

 

栗原紅了之後,開始上電視,有了行政助理,有了贊助商,登頂前,要注意衣服上的贊助商logo有沒有貼齊全。

 

但登山這件事,有個全球山界共同的峰頂,就是「世界第一高峰」聖母峰,或稱珠穆朗瑪峰,沒到那兒,就不是第一。

 

所以登著登著,在追蹤網友飢渴的注視下,栗城沒有退路,只能博命演出,一路往世界第一高峰爬上去。

 

2012年第一次登聖母峰失敗,他就因凍傷,切除九根手指,唯一完整的手指是大姆指,只要還有一根大姆指,他就可以比出一個完整的「讚」——這件事,太具有象徵性,他太追逐按讚數和正向留言這座外在的高山,而忘了向內檢視自身狀態這座內在的山,完全忘了他的登山導師平初和也給他的那句心法:「登山的時候,不要只看著山,而要觀照自己。」

 

栗原是在2012年首登聖母峰失敗、切除九根手指後,為了復出,找上日本山界傳奇,「金冰斧獎」得主平初和也。

 

因為栗原是傳統山界認為的「要紅不要命」的莽夫,依循山界正統謹慎做法的平初,本來也不想理他,但栗原這種「寧死逐夢」的精神,其實很櫻花魂,很動人,平初不忍心,就出馬訓練他,技術上教他如何不靠手也能平衡,最後還給了他那句重要的心法,提醒他:不要只看外在的山,要看著自己!

 

曾經輝煌,墜落何妨

 

20152016兩年,只剩一指的栗原,重返世界第一高峰,又失敗了六次。

 

隨著登頂失敗的直播,網路的噬血性格對栗原現出原形,「拿出一點成績呀」、「下山專家」的譏諷排山倒海而來,鍵盤殺人的網路霸凌,發生在這位「共享冒險」的網紅身上。

 

網紅的人氣高山,一旦上去了,很少人願意自己下來,心態上已經被網路綁架的栗原,無路可退。

2018年,他第八次攻頂,而且很走偏峰的,選了人少但凶險的西南峰攻頂線,連他的師父平初在媒體上聞訊,急忙傳訊阻止都置之不理——理由可能是,為了避開那年一般攻頂路線上,山友像逛大街一樣人擠人的畫面,因為直播鏡頭上,那樣看起來很不厲害啊。

 

然後,20185月,全世界媒體,包含日本和台灣,都刊出了這位「一指登山家」登聖母峰墜崖身亡的死訊,網紅登山家的「共享冒險」旅程戛然而止,留下一片嘆息。

 

日本公共電視NHK在栗城死後,運用他生前在部落格分享的影片,並訪問他的登山教練、工作夥伴,拍出《PO到死》這部紀錄片。

 

在栗原身上,可以看到很多日本人信仰的「櫻花魂」,相信「像櫻花一樣,在開得最燦爛時墜落」的生命美學,「曾經輝煌,墜落何妨」的任性,本來可以視為一種追夢的純粹性格——如果不是被網路和媒體發現,他在登世界第八高峰瑪納斯陸山,疑似只登到前峰,而未真的登頂;還有,栗原在某次登頂過程中撤退,只因他發現隨身攝影機記憶卡滿了,而隨行助理竟然沒發現,「害他白爬」,被他臭罵一頓。

 

雖然大家開始懷疑:「他愛的,到底是山頭,還是鏡頭?」他是為愛山而登山,還是為鏡頭而登山?隨著他墜崖,大家開始想起他的勇氣和分享,他逐夢而殞落的悲劇,似乎好過在人間角落無夢無光而慢慢腐敗的多數人生,至少他的國際知名度,就遠大於給他那句智慧口訣的師父。

 

冒險教育,學會「跟自己好好相處」

 

其實,在定義「英雄」的時候,成敗從來都不是問題,重點是中間的過程發生了什麼事。

 

杜甫在〈蜀相〉一詩中說:「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這兩句多數華人都熟的詩,講的是諸葛亮,這位華人世界最有名的智多星。他贏了嗎?年輕時他曾經漂亮贏過一次,28歲打贏了赤壁之戰,擊退了梟雄曹操,奠定了三國鼎立的歷史大勢,帥極了!但最後,智多星病死在戰場上,他輸了,輸給命、輸給形勢比人強。

 

但在我們心裡,諸葛亮一直贏著,羽扇綸巾的贏得很優雅。我們記得他的曾經輝煌,不介意他的最後蒼涼。

 

關於「冒險」這個主題,不要覺得和我們這些怕死也怕痛的凡夫俗子沒什麼關係,有關係的,冒險這件事,不只發生在聖母峰上,不只發生在戰場上,面對未知的生命旅途,我們一直有選擇、沒選擇的在冒險。

 

在台大開了「獨處與生命反思」課程,推動「冒險教育」的謝智謀教授,在公視播出《PO到死》紀錄片後,應邀參與現場討論時說:「冒險這件事,從來都不只是那些戲劇化的事件,一個母親帶大兒女的歷程,難道不是一場偉大的冒險?」

 

這讓我想到幾天前,我家幼貓吉祥,剛在某個我睡死的早晨,咬破從我被窩裡偷來的暖暖包,我看到的時候,她正在一口一口舔著滿地的鐵粉......然後就是一陣急驚風的把她抓去動物醫院催吐。連養寵物都是場未知的冒險,何況真的做媽?

 

謝智謀在他一篇名為〈金魚缸養不出鯨魚〉的文章裡說:「現代的人習慣用社交或網路來填滿空白時間,很少把時間留給自己。所以,我在體大與台大開了一門三學分的課『獨處與生命反思』,讓學生一個人在荒野中獨處七十二個小時,沒有手機,不用唸書,也不用趕作業,單單只有自己和大自然。」他的冒險教育課,不是讓你背一堆華麗的哲學語錄,而是把你丟到山裡,讓你「跟自己好好相處」。

 

陳文茜也是這一場紀錄片後現場對談的主談人之一,她不久前雖然動了肺腺癌手術,但還是認為:「就算是老了、病了,人還是要冒險」。而且,她在對病痛這場非自願的冒險中,也和栗原一樣,做了某種「共享冒險」,她在網路分享了病中經歷和心路旅程的文章。

 

不同的是,陳文茜畢竟是老派媒體人,她會想到社會責任,會想到自己爽快抒發完「然後呢?」,類似「共享冒險」的分享完病中心情,讀到的人會讀到什麼?所以那些劇痛、和死亡擦肩而過的灰色經驗,她留給自己,只在對談節目中略略提及;她分享的是自己的領悟,和一些該被看見的美好,比如手術後的黃昏,主刀醫師來查房,她看見那個醫生就是從早到現在都沒吃東西的樣子,就問醫生:「您很餓吧,我冰箱裡有優格......」醫生說好啊,就拿起優格,一仰而盡,可見餓壞了。

 

這樣的共享,就會是禮物,而不是排污。

 

從佛陀到密勒日巴,都在「共享冒險」

 

我對「共享冒險」這個主題很有感(當然是指「分享冒險經驗」這一點,而非網路同步參與乃至主導這個面向)——因為,從佛陀走出王宮四門、看見老病死的顯相開始,我們就參與了他的「共享冒險」歷程。

 

所有祖師大德的傳記,都是某種形式的「共享冒險」,在面對向內的那座大山:自心,他們那樣無畏,他們的錯與悟,都成了共享者的資產和祝福,他們的口訣,都是一種誠實的心靈直播——包括千年前,曾經殺了35個人、犯了滔天大罪的密勒日巴;也包括千年後,以四年半山林行腳、行乞浪遊,在身分、安全感、一切保障歸零中,尋找內心最大自由的明就仁波切。

 

他們分享了自己的掙扎與抉擇,所以才有流傳到今天的解脫口訣,供我們坐享其成,在類似的內在冒險裡,多些坦途,少些不必要的風險。

 

所以,對我來說,從《故道白雲》(佛陀傳,一行禪師著),到尊者的《密勒日巴大師傳》,到明就仁波切的《歸零,遇見真實》,都是面對內在大山的「共享冒險」紀錄,一種「這條路,我這樣走過」的心靈直播,原來只是個人的冒險,經由帶著利他祈願的分享,變成了有緣人可以提領兌現的共同智慧資產,這才是修行版的「共享冒險」。

 

夢:執著到死的,只是一場夢

 

最後,要以栗城史多墳上的「夢」字作結。

 

PO到死》最後,導演到北海道,在栗城老父帶領下,拜訪栗城埋骨的墳地,只見墓碑上除了他的名字,只有一個字:夢。

 

怎麼解讀這個「夢」字呢?

 

以栗城「PO到死」的個性,也許要朝「人類因夢想而偉大」這角度解讀,為了一個夢想,死生以繼,就像軍人死在沙場,登山家死在第一高峰上,以死圓夢,應該也算死得其所。

 

我看到栗城那個「夢」字,忍不住想到另一個「夢」字:在京都高台寺,也有一個大大的「夢」字。多年前我初次看到時,是個冬日黃昏,空闊的木屋裡,一燈熒熒,晚風吹得燭光搖曳,忽明忽暗照出屏風上大大一個「夢」字,很美,也很驚心。

 

古寺中的「夢」字,是提醒人:「這一切,無非是夢」?

 

其實這個想法,有點一廂情願。原來高台寺的「夢」字,是日本戰國時代梟雄豐臣秀吉最愛的一個字。豐臣秀吉死後,原配寧寧夫人在此出家修行,為秀吉祈求冥福,法名「高台院」,寺名就命名為高台寺。直到今天,進入大殿前的前廳,隔屏上還大書秀吉最愛那個字:夢。

 

五百多年前,豐臣秀吉以殺戮、權謀,從低階武士爬上日本權力第一高峰,那時他覺得美夢成真了嗎?如果不是從峰頂覺得虛幻寂寥,庸俗的小猴(豐臣秀吉綽號)怎麼會喜歡「夢」字?但他身後很快霸業轉頭空,子孫二代幾被滅族,高台寺的「夢」字像個預言冷冷立在那裡,繁華果然如夢。

 

不管是五百年前,或五百年後,不少日本人似乎都很喜歡「夢」字,把夢當真,為一個執念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不管是贏得天下的豐臣,或是墜落聖母峰的栗原,最後都留下一個「夢」字,這是巧合嗎?

 

身為竹清仁波切的弟子,看到「夢」字,當然不會只停留在歷史的想像裡。仁波切說:「夢見自己掉進一個糞坑,該怎麼辦?用力爬出來嗎?努力把自己洗乾淨嗎?都不用——醒來就好了!」

 

醒來就好了,不管在哪一個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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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高台寺也有一個「夢」字,那是五百年前的戰國梟雄豐臣秀吉,最愛的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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