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七〉劍在人在

〈總編雲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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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在人在 

文:黃靖雅(眾生文化總編輯)

 

先說個看起來不太相干的故事。

 

2008年,我還在學茶道的時候,那年冬天,我開始去聖地菩提迦耶的噶舉祈願法會做文宣組義工。

 

那是我第二次去菩提迦耶。第一次去是2001年,上師竹清仁波切要我們去八大聖地朝聖,我並不覺得自己特別潔癖,但顯然身體對印度的衛生條件有很大的分別心,一開始就得到急性腸炎,不拉肚子的時候都在便秘,還有因憋尿引起的膀胱痛.....總之,一到菩提迦耶,就昏了過去。

 

所以,基於第一次的經驗,當我六年後因為義工工作第二次要去菩提迦耶時,心裡竟有點悲壯,做好吃苦的心理準備,像打仗一樣去規矩制度都還沒建立的祈願法會。

 

 

那時住處當然沒有書桌,我也不懂要像所有到印度的旅人一樣求生存,想辦法向旅館爭取,只是認命的每晚把筆電放在行李箱上寫稿,這樣一篇篇完成法王噶瑪巴在德噶寺大殿和正覺大塔菩提樹下所作的開示紀錄。

 

連寫稿都在行李箱上,更別提喝茶,這件聽起來隨時會被放棄的事。

 

回台灣後,恢復上茶道課,老師問:「到聖地,都喝了什麼茶?」

 

「喝茶?」我理直氣壯的說:「哦,我連桌子都沒有,何況因為不知道會遇到什麼狀況,我連茶和茶具都沒帶......

 

我的茶道老師停了一下,說:「劍在人在!連茶具都不帶,算是一個茶人嗎?」

 

為了所愛,做點耐煩的事

 

「劍在人在!」

 

這件事過去快12年了,我會一直記得,是因為當場有被「打到」。

 

「打到」之後,生命一定會產生一些刻痕。從此之後,茶道的點點滴滴植入生活裡,往後我到印度聖地,乃至一個又一個閉關,都會帶上茶和茶具,在各種極簡條件下,只要還有熱水,就可以有茶,在他人「太誇張了」的詫異眼光中,人在茶在,開始喝茶,當作安頓身心的方式。

 

當然這件事的先決條件是:我一直隨身帶著茶和茶具。

 

有時在簡單的印度旅店房間,有時在閉關房間內,只要不是住帳篷或一房住了18人,還有一壺茶的空間,落好行李後,就擺上簡單小茶席,插上田裡或野地採的野菊或蒲公英,點上燭光,喝一杯茶,茶香中身心都覺得鬆落下來,在茶與茶之間,做點小禪修,這是異國旅途中,可以分享奉茶,也可以獨享靜心的美好時光。

 

在茶道已經從外在走向內在的此刻,我並不需要證明自己是個茶人,只是為自己所愛,耐煩的做點事,心甘情願。茶道上的「劍在人在」,一旦入了心,竟也成為「不思量,自難忘」的日常。

 

你的「劍在人在」是什麼?

 

但今天提這個故事,主要是想問一個問題:「你的『劍在人在』是什麼?」

 

對一個修行人,尤其是一個大乘菩薩道修行人,你的「劍在人在」又是什麼?

 

這個問題的發想點,來自眾生文化十月新書:吉噶仁波切的《壯闊菩提路》。

 

這是一本以藏傳佛法最重要的菩提心論典:《入菩薩行論》為主心骨,以白話和現代譬喻,詮釋1200年前印度那爛陀佛學院寂天菩薩的教言,想辦法把「菩提心」這個佛法特有的觀念或發心,深入淺出說得讓現代讀者或初機行者入得了心。

 

對我來說,作為菩薩道行者,「劍在人在」指的,就是菩提心。

 

這是修行道上的北極星,有時這條路走著走著,發覺充滿迷霧與歧途,四顧茫然,不知道自己走到哪裡去了,這時記得想起菩提心,簡單來說就是「為利眾生願成佛」的發心,就像暗夜中一抬頭,就看到了北極星,不特別亮,但它可以指出活路。

 

沒有菩提心,技術面再好,再會說、會背、會持咒打手印,菩薩道這條路,修行分數都不到60分,再優秀都不及格。

 

但是發菩提心,對初機行者,有時超像公然吹牛,令人覺得臉紅。

 

因為菩提心的服務對象,是輪迴病患得不輕、所以對解脫不太領情的「一切有情」;而有效時間,是「只要還有一個眾生在受苦,我就留在輪迴繼續努力」;而「上班」空間,就是菩薩辦公室,則是「因無明而造業,因業力煩惱而受苦的六道火宅」......

 

就像技術欠佳的救生員,自救尚且可疑,還大聲說要救所有落水的人,讓自己和別人都尷尬。即使這樣,還是要熱情的發起菩提心,並讓這樣的發心付諸行動,為了讓自己有能力兌現「為利眾生願成佛」那張天字第一號大支票,精進努力是必須的。

 

我的老師們,都是這樣教,這樣示範的,我對這條路,即使還做不到,都從無疑惑。

 

喜馬拉雅山上,念了一千遍英文《入行論》迴向偈

 

關於《壯闊菩提路》的主心骨《入菩薩行論》,在我剛接觸藏傳佛法,還是「幼幼班」時,就有了糊里糊塗發生,但20年後清晰如昨的第一次接觸。

 

那是1999年,我們念了《佛子行37頌》一千遍,取得皈依竹清仁波切的入門資格後,到了尼泊爾。仁波切要大家去爬喜馬拉雅山,去密勒日巴大師度化五小尼的聖地尤牧朝聖。

 

行前,仁波切忽然要「會英文的人到樓上來」,我們都很疑惑,「會英文」的定義也各自認定,我那時認為「我算是會英文吧」就上樓去,但其實那時英文爛得要命,看到老外就眼神閃爍、張口結舌。

 

到了樓上,仁波切用藏文口傳了一個偈頌,當時再透過英文翻譯阿里金洲翻譯出來,要我們上山念一千遍,那時上下山要花四天時間,仁波切指示要在這四天中念完。

 

阿里念的那個偈頌是:

 

  For as long as space endures,

  And for as long as all living beings remain,

  Until then may I too abide

  To dispel the misery of the world!

 

當我們腰痠背痛走在喜瑪拉雅山上,夜宿殼倉樓上,或拉睡袋躺在古寺地板,大家嘴裡念念有詞的,就是這個偈頌,而且是英文!

 

當時沒有認為自己「懂英文」而上樓的另一群人,很同情的看著我們,一群城市軟腳蝦要爬喜瑪拉雅山已經夠嗆,下山前還要念完一千遍英文偈頌,誰叫我們自認為「懂英文」?不敢自認懂英文的人,只領到兩個字「如夢」,而且不用念一千遍,只要爬山時觀修這兩個字,觀修艱苦的登山旅程「如夢如幻」就可以了。

 

我們自認為懂英文這組,乖乖的在四天內念完一千遍。很搞笑的是,那時完全沒有人想把它翻譯成中文,甚至沒有人追問那是什麼意思。

 

我猜當年阿里應該說了那是《入行論》迴向品,但菜鳥到極致的我們,連那本書名都沒聽過,所以完全不知道這是偉大的寂天菩薩所寫的《入行論》迴向品,如意寶尊者在瑞典領獎致辭最後所念的,也是同一偈。

 

幾年以後讀了佛學院,逐字逐偈的上了整本《入行論》,終於知道那個偈頌是什麼意思,恍然大悟,原來仁波切要大家邊爬山、邊如寂天菩薩一樣,發起菩提心迴向祈願:

 

    乃至有虛空,

   以及眾生住,

    願吾住世間,

   盡除眾生苦!

 

這個偈頌是《入行論》最著名的偈頌之一,算是必背名偈,白話文意思大約是這樣的:

 

    只要有虛空的地方,就有如虛空一樣無邊的有情眾生;

    只要有眾生的地方,就有如虛空一樣無邊的業煩惱和痛苦;

    只要有眾生痛苦的地方,就有我的大願,

    我願住留世間,淨除眾生苦,直到沒有一個有情再受苦!

 

臨別前,竹清仁波切給我的禮物

 

上過竹清仁波切課的人都知道,仁波切一上座,開口第一句話,一定是「請生起菩提心來聽聞」。

 

請不要以為這是藏傳佛法教學制式化動作,「反正第一句話都要這麼說」,而是因為我們一定會忘記,所以要一說再說,說到你放進心深處,任何時刻都會像「危險時自然伸手保護眼睛」一樣,反射式記得,就像古人說的「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不只是無風無浪、歲月靜好時要發起菩提心,風雨飄搖、朝不保夕也要不忘失菩提心。

 

仁波切已有幾年「維摩一默,有如驚雷」,和弟子都直接心對心,不再使用言語。記得幾年前仁波切還說話時,有一回我結束聖地祈願法會的工作,照例又從印度轉赴尼泊爾看上師,最後一天返台前告辭時,還是準備一堆問題要問,怕忘還事先寫好小抄放口袋。

 

但一見面,仁波切聽說我當天下午就要搭機離去,就不斷的用藏文念一個祈願文,念了無數次,念到我哽咽無法言語,連一旁的阿尼洛奔蔣巴也掉淚說不出話來。

 

那個仁波切念了無數次的祈願文是這樣的:

 

    勝菩提心寶,未生令生起,生已勿退轉,願輾轉增長!

 

這個祈願文就是〈菩提心祈願文〉。

 

對即將遠行的學生,最重要的叮囑,就是這個!它翻成白話文是這樣的:

 

   菩提心,那最殊勝的珍寶,

   如果還沒生起,要趕快生起啊!

   如果已經生起了,千萬不要忘失、不要退轉!

   如果已經可以不退轉,還要一再一再讓它壯闊增長!

 

這是仁波切給我的傳家寶,我菩薩道上的「劍在人在」。

 

▍每日醒來第一念:莫忘傳家寶

 

直到今天,每天當我睜開眼睛,又一次從無明睡眠中甦醒,因為不斷提醒自己終於養成了一個習慣:第一念,莫忘菩提心,開始做一日所有事之前,先讓自己心頭、口頭念誦〈皈依發心〉,接著是〈四無量心〉,非常造作、非常刻意的提醒自己:不要忘記,不要忘記,無論今天過得好不好,不管現在做不做得到,都不要忘記「為利眾生願成佛」,忘了這個,就不是修行人。

 

願我無羞無慚的日日生起造作的菩提心,

願我在生老病死的顯相中不忘失菩提心,

願我在造作的菩提心中所思所言所行都能利他,

願我有一天可以不用再造作的生起菩提心——

願那一天,菩提心就是我,我就是菩提心,不用生起,也不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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