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六〉會痛,但不苦!

〈總編雲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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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痛,但不苦!」 

 文:黃靖雅(眾生文化總編輯)

 

 

昨天蓮師初十日,我雞婆的揪了一小群人去看聖嚴法師紀錄片《本來面目》,感謝寰宇絲路國際有限公司張慰慈老師公益播放的邀請,這是秋天味道深濃了之後,最值得回味的事,覺得修行人的風骨,真是最美的生命風景。

 

趁新鮮,分享我印象特別深的一些段落,尤其是「聖嚴法師生命中的四次棒喝」,以下全憑記憶,如果細節有出入,請見諒:

 

▍「半個貝果過一天」的紐約流浪漢

 

片子開始不久,就是一段以動畫呈現的故事,講的是1979年,師父在紐約時,下雪天,像流浪漢一樣居無定所,有時一天只吃一餐。

 

「給我一個貝果就好」,畫面外的聲音,不確定是誰去乞討,接著師父和他第一位剃度的美國弟子,師徒倆坐在下雪的公園,共分一個貝果。師父說,那時「冬天但求不凍死,平常但求不餓死。」

 

哭點很低的我,差不多是從這裡開始,一路哭到最後。

 

這麼苦,師父衣著儀態始終保持整齊清潔,維持僧寶的尊嚴。

 

這麼苦,還是要弘法,還是要在宛如佛法沙漠的紐約,在嬉痞嗑藥放浪的時代氛圍中,開始教禪修、帶禪七,播下覺醒的種子。

 

這讓人想起《月藏經》裡說的:

 

我昔行苦行,為諸眾生故,捨己自身樂,令法久熾然。

 

《月藏經》裡的「我」,是佛陀,講的是佛陀從「行苦行」開始至解脫度眾的行儀。一代又一代的修行人,也是這樣效法佛陀的典型,為了讓正法久住世,讓佛法的光熱熾然照亮每顆暫時幽暗的心,而經歷每個時代不同的苦行,走上自覺覺他的路。

 

▍「好凶」的老師們,四次關鍵性的棒喝

 

聖嚴法師是一代禪師,但「禪」是什麼?即使我們聽過不少禪宗祖師故事,也讀過一些禪詩公案,但對什麼是「禪風」,恐怕都是一知半解。

 

那麼,我們從《本來面目》裡,聖嚴法師幾位「好凶」的老師,可以略窺一二。

 

原來禪門很多好老師,如果看你是可造之材,要幫助你成器,講話都超直接,不只大小聲,還「動手動腳」──這有個大家聽過、但沒領教過的專有名詞,叫「棒喝」!以下就是四個聖嚴法師的棒喝故事。

 

▍「哪有那麼多問題,放下!」

 

第一位是靈源法師。

 

13歲因家貧出家的聖嚴法師,20歲時,中日戰爭加劇,不得已還俗從軍,隨政府來台,連做夢都會夢見自己還是個僧人,心心念念想再出家,但在當時剛撤退來台的緊張氛圍中,一個低階通訊軍官對自己能不能順利退伍出家,心中有很多擔慮。

 

1959年,這位對僧袍魂縈夢牽的阿兵哥張採薇,遇見靈源法師,向法師說了很多自己的修行嚮往和世俗憂心……

 

出身禪宗臨濟宗虛雲老和尚法脈的靈源法師,先是靜靜聽著,忽然大手在張採薇面前一拍,喝道:

 

「哪有那麼多問題,放下!」

 

這個棒喝,是個加持,妄念頓消的張採薇,下定決心,果然順利再次出家,法號聖嚴。

 

▍「搬房間是磨習氣,放下!」

 

第二位,是聖嚴法師二度出家的入門師父東初老人。

 

東初老人人稱「雖是出家眾,卻有帝王之相」,同時傳承曹洞和臨濟二宗,調教弟子,果然有禪師手段

 

聖嚴法師30歲二度出家後,帶了一大堆書,住進東初老人寺院農禪寺,東初老人一下說:「你書多,給你住大房間」,又馬上說:「出家人福德不夠,還是去住小房間」,大房間、小房間搬來搬去,他才卸下行囊,總有理由要他再搬,就這樣換了五個房間。

 

當時年輕的聖嚴法師沈不住氣,要師父說個道理,師父才說:「搬房間是磨習氣,放下!」

 

▍「放下形式的抗爭,做實質的提升!

 

像聖嚴法師這樣一位仙風道骨的書生,很難想像,骨子裡其實跳動著「憤青」的熱血。

 

二度出家之後,聖嚴法師眼見當時佛教界文化和教育普遍低落,不為時人敬重,「佛法這麼好,知道的人這麼少,誤解的人這麼多」,聖嚴法師慨嘆於心,就發之於文,以「醒世將軍」等筆名,到處寫稿針砭教界時事,想要「文章救國」,差不多就是今天「憤青」到處打筆仗的樣子。

 

後來更集結三位志同道合的年經出家眾,歃血為盟,要為「現代中國佛教」努力,結盟書最後還真的刺血落款。

 

這在今天看來,會覺得「熱血得好可愛」、「就是年輕嘛」,但在當年戒嚴的氛圍中,可要出大事。

 

那時聖嚴法師在閉關,他二度出家後,發願閉關十年,深入經藏,希望有成而為法所用。有一天關房外來了三位前輩師父,其中一位是已負盛名的印順長老,印老隔著關房的鐵窗,勸誡他有些事可以做但不可以說,「何不放下形式的抗爭,真的做些對實質提升有益的事?」

 

這關房外隔窗相贈的勸誡,雖然措辭溫和,但用心殷切,守護僧才的心意更不待言,對聖嚴法師而言,也是一次棒喝經驗。從此收斂年輕氣盛、鋒芒畢露的抗爭方式,改以教育作長遠的寧靜革命,他的日本留學之行,內在因緣也是因此促成。

 

▍「出家人拿學位幹什麼,放下!」

 

聖嚴法師是第一位拿到正式博士學位的出家眾,本來只有小學學歷的他,在台時透過函授自學,增進語文能力,1969年到日本留學,在立正大學拿到碩士後,1975年再得到博士學位。

 

留學日本這段期間,聖嚴法師依止了一位大禪師伴鐵牛,在他座下打了三次禪七,並得到印可。

 

但在他拿到博士學位之前,在一次小參中,伴鐵牛曾對他棒喝:「出家人拿學位幹什麼,放下!」

 

那一個出家人飄洋過海留學拿博士,真正理由到底是什麼?

 

聖嚴法師說:「其實學位只是工具,是嚇唬人用的……」為什麼?原來早年佛教地位低落,知識份子普遍看不起佛教。要讓人看得起佛教,就要拿出一些服眾的工具,學位就是一種善巧。

 

聖嚴法師當年留學日本,經濟上會那麼窘困,和時代氛圍有關,據傳當年留日僧伽不少,但似乎沒有人回來,幾乎是全軍覆沒的局面,讓教界對僧人留日非常不看好。加上播遷來台的僧眾,心理上不無中日戰爭的陰影,不少人有討厭日本的情緒,當年國內佛教氣勢不振,但泱泱大國的傲骨還是有的,覺得「去那個佛法衰微的地方求學,有沒有搞錯?」

 

就在這種懷疑、謠傳與貧窮的困境中,聖嚴法師度過七年求學生涯,中間師父東初老人甚至曾要他寄近照回台,證明自己還是僧人。拿到博士學位那天,聖嚴法師在宿舍房間的觀音像前大哭了一場。為法行苦行,即使意志如鐵,功成之日,仍在觀音面前哭得像個孩子。

 

30年後,遇見那不具名的功德主

 

我在看紀錄片之前,真沒想到,聖嚴法師是這樣會落淚大哭的性情中人。

 

在日本留學時,聖嚴法師經常過著一天只吃一個三明治的日子,窮到甚至要打工當導遊,每當日子快過不下去時,總有個不知名的人,從瑞士及時雨般的寄錢給他,尤其是在拿到碩士學位,很想繼續攻讀博士,但身邊幾無餘錢時,他又收到了同樣來自瑞士的一筆贊助,終於可以讀完博士。

 

聖嚴法師一直不知道那位神秘的贊助者是誰,但隱約可以猜得出是個華人。

 

30年後,聖嚴法師得知,那就是著名的「當代給孤獨長者」沈家楨居士,在一次有影相紀錄的會晤中,聖嚴法師一直緊握著沈老居士的手,思及過往,忽然大哭了起來。

 

一位會大哭的禪者,讓人鬆了一口氣,覺得感謝──禪風凜冽,也可以不失溫暖親切,一個愛哭的人,也可以「妙高峰上,不許商量」,多好!

 

▍「把腎留給年輕人,可以用久一點」

 

2005年,聖嚴法師檢查出左腎長惡性腫瘤,開刀之後,一周要洗三次腎。有人問師父痛嗎,師父說:「會痛,但不苦!」

 

這段期間,師父進進出出醫院,2007年有一次洗腎時,甚至眼球一翻,就失去了意識,真的命在呼吸間。這時,他也從自己的經驗,說出法友很受用的一段話:「不怕死、不等死、不找死,但隨時準備死。」

 

2008年,一生中第一次看起來胖胖的、其實是嚴重水腫的聖嚴法師,公開聲明拒絕換腎,「一個腎臟如果給年輕人甚至中年人,都可以用很久,給我這個老年人用就浪費了,是很不慈悲的。」

 

不換腎,意思是選擇很快面對死亡。

 

2009年,聖嚴法師80歲那年圓寂。一切都是最樸素的,沒有預知時至、沒有舍利、沒有肉身成佛、沒有各種坐化的神蹟,只留下遺言「不發訃聞、不築墓、不建塔、不立碑、不豎像、勿撿堅固子(舍利子)」,避免弟子們把他神格化。

 

▍傳我三皈五戒,教我第一次禪修

 

其實,我並不是在紀錄片上才認識師父的。

 

多年以前,大學剛畢業,母親過世一年多,和還在讀書的弟妹租屋住在北投,那時就自然的去附近的農禪寺,大喇喇的跟出家眾過堂用齋飯(後來有人笑我是吃霸王餐),過不久師父傳三皈五戒,我就去受戒。

 

所以聖嚴法師是為我傳授三皈五戒的師父,我第一次聽經,第一次學打坐、禪修,都是師父教的。

 

那時此生學佛的因緣剛甦醒,正是「學佛如初,成佛有餘」那種歡喜踴躍期。但緊接著我開始邊工作、邊讀研究所,沖淡了學佛蜜月期的幸福感。直到後來學了藏傳,可能此生和藏傳因緣比較深,一路學到了現在。

 

我對禪法的興趣,乃至恍然大悟,自認為終於讀懂了禪詩和公案,還是在學了大手印之後。雖然禪與大手印都是心性教法,但師父登堂入室的法寶,我並無緣親見,有種當面錯過的感覺。

 

也許是師父當年預知因緣,也許只是巧合,當年在農禪寺受皈依戒,我領的法名,叫「果密」,密宗的密,多年後看來,還真巧,我果然走上了密續的修行路,再從大手印,去領略禪門味道,有時覺得讀懂了,還一陣驚喜。

 

就這樣,在一個紀錄片中,想起多年前的初機因緣,覺得有點榮幸,也有點惘然。不管依循哪一個法門,願自己與有情都能解脫自心,直接見到,一如師父在法鼓山手書的這四字:本來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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