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四〉當虛空粉碎時

總編雲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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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虛雲老和尚56歲開悟,開悟偈說:「虛空粉碎也,狂心當下息!」

 

當虛空粉碎時

文/黃靖雅(眾生文化總編輯)

 

 

幾經猶豫,這一次「總編雲書房」,決定自曝其短,說說自己生命中曾經的「黃燈時光」。

 

希望這樣的狀況分享,是利他的,對其他有狀況的心,有點小幫助,而非只是秀傷口,刷存在感。

 

主題聯想的觸發點,還是來自眾生文化九月新書《先幸福,再開悟:措尼仁波切指引「微細身」實修法》。這次打算現身說法,說說自己的微細身故事。

 

因為,我得心平氣和的坦承:「是,我有微細身問題。」我一直或多或少有微細身失衡的狀況,脈裡氣亂衝,是三不五時就發生的日常;但比較嚴重的一次微細身狀況,是在2014年,我生命裡發生了一次比較大的無常。

 

▍我有八個月時間,失去味覺

 

那時,我有八個月時間沒有味覺。

 

精確的說,是只剩很粗的味覺,細的味覺都不見了。我是個學茶道的人,立馬中斷沒法學下去,一個沒有味覺的人,是要怎樣細究一杯茶裡的香、韻、氣?

 

事情是這樣的。20142月底,我為了幫上師竹清仁波切八十大壽祝壽,而到尼泊爾,當天晚上,接到台灣來的skype 訊息,朋友在遠方不清楚的說著,我的一位至親剛因心肌梗塞辭世。接到skype電話時,他人正躺在助念室。

 

那時好像在颱風眼中心,是感受不到風雨的,有一種奇怪的平靜。我好像被卡車撞了,發傻,記得是沒掉淚,依上師最早要我們助念時念的〈普賢行願品〉,在萬里之外,靠觀想,昏過去醒過來的念了一晚。

 

腦子好像知道發生什麼事,但感受拒絕承認。

 

微信裡還留著我們今生最後的對話:

「仁波切快八十歲生日了,我要去尼泊爾幫上師祝壽,今天早上的飛機。」

「好!」

他習慣用驚嘆號作結。

「好!」這是今生最後一句話。

 

▍在我面前洗大體

 

上師生日法會後,我回到台灣,開始一點一滴面對這件事,尤其是其中一個意外情節:入斂前,在親友面前洗大體!

 

我不是沒碰過親人離世,但之前父母去世,都是在宜蘭鄉下,在叔叔主導下,依傳統方式辦理,那時年紀小,懵懵懂懂的跟著做,就過了。

 

而這次,在城裡,交給現代化的禮儀公司辦理,竟然在親友面前清洗大體。這可能是一種創新服務,負責清洗的人很有禮貌,看起來也很專業,每做一個動作都會先告知一聲……但我得說:對活著的人,這是很殘忍的過程,是誰想出「在親友面前洗大體」這種奇怪的服務啊?

 

很慶幸幾個本來在場的小孩子,因為不耐久坐,早就跑出去玩了,否則以後小孩可能會做惡夢吧。接著大人也一個一個出去,最後,全場只剩我一個家屬。有一度,清洗人員可能以為家屬都不在場了,竟然開始閒聊,討論起亡者是什麼病,為什麼頭部看起來這樣……

終於洗好了,叫我去確認。他頭髮沒全乾,微溼的貼著,臉看起來好像只是睡著了,我下意識的伸出手去摸他的臉頰,「啊,像一塊冰!」直到那一刻,死亡才忽然具體了起來,「他真的走了啊」。

 

這一些,我為什麼不逃開呢?一來,我像掉進一場醒不過來的奇怪夢境,一時反應不過來;再來,因為心裡有歉意,覺得離世最重要的時刻不在身邊,即使是這麼奇怪的情境,就忍著陪一下吧;還有,是我心裡住了一個科學家,一直很好奇:我的身心是怎樣在經歷這些事,接下來又會怎樣。

 

接下來,就是覺得奇怪,怎麼同一個廚師煮的菜,味道都不一樣了?但我沒馬上發覺自己沒了味覺,就只是覺得東西都很難吃,漸漸的就不想吃東西,開車經過超市,明知道冰箱空了,卻不想停車補貨,我沒想餓死自己,只是反正食物都不好吃,那就不用吃了。

 

同時,經常覺得明明在平地,卻像得了高山症,覺得呼吸不到氧氣,有種窒息感。有時會想起以前讀過科普書說,當海豚不想活的時候,就會把自己的氣孔閉起來。我沒有不想活,但覺得吸不到氧氣,偶爾覺得可能要求救,但什麼都沒做。

 

▍去香港上了第一次「微細身」課程

 

讀到這裡,也許有人會問:那這些故事,和「微細身」有什麼關係?

 

事件同年近三個月後,幾個朋友要到香港上措尼仁波切的課,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因為那時的晚上和假日都很難受,我就說好啊,上的課就是微細身。

 

那是我第一次上微細身課程,很多觀念都是全新的,聽得有點吃力,但還是對微細身教法,初步有了全貌,即使細節還不夠清楚,也還沒有實修經驗。

 

這時已經理解,我的身心狀況,應該就是措尼仁波切說的「突然形成的印記」造成的,而這「大部分是突然受到強烈創傷所形成的」。(相關內容,請見《先幸福,再開悟:措尼仁波切指引「微細身」實修法》第四章〈印記〉P77

 

那一次去香港,台灣德噶的雪樂尊瑪(明就仁波切教學生說,要尊稱尼師為尊瑪),向措尼仁波切請法,請的就是「微細身」,這是微細身教法傳入台灣的緣起。

 

那時,我也在請法行列中,行前和化育道場執行長妙融法師討論後,我代表化育,向仁波切請求來台傳授「立斷」教法,可能是時節因緣成熟了,仁波切一口答應,這也是之後報名年年秒殺的措尼仁波切「立斷」教法來台緣起。

 

▍閉關中,天天夢中見

 

我粗分味覺消失的狀況,在八個月後,突然自己緩解了。那時我吃飯都只是想餵飽自己,對口味已經不抱希望,有一天吃著吃著,忽然發覺自己吃到味道了,我吃到絲瓜細細的甜味,眼淚就流了下來。

 

從那之後,我就「都好了嗎」?

 

沒有。

 

失去味覺是身體的狀況,算是粗的症狀,容易過去;但心理的狀況,並沒有解除,它展現為「在一場又一場的閉關中,我幾乎和他天天夢中見」。

 

說到這裡,要說說措尼仁波切在「微細身」課程中不斷說的:「它很真切,但並不真實!」這是一個口訣,唯有身歷其境的人才知道這有多傳神。微細身的狀況,感覺都非常真實,如果沒有微細身的見地,你很難發覺這是個假警報。

 

在這位至親驟逝之後,我不用再因為陪伴不夠而心懷愧疚,所以參加各種閉關的次數也增加了。但在每一個閉關,我都會夢見他來夢中,討論白天情節、讚美甚至吵架,初期到了每一晚都夢見的地步。

 

對這,我心裡其實有一絲欣慰,覺得畢竟還保持著某種連結,沒有完全「死生契闊」;但心裡住著的那位科學家,一直以理性的眼睛看著,覺得這樣有點不健康,我曾對閨蜜說:「每天都夢到,我是不是快瘋了啊?」

 

沒有瘋,只是微細身有狀況。在之後一次又一次的微細身課程中,我越來越清楚,這是微細身狀況。我的處理方式,一如措尼仁波切所教:

  1. 一,見地:首先是了解微細身教法,先有見地,知道這是一個微細身狀況。
  2. 二,覺知:接著是覺知,覺察到發生在自己身上,那些很真切的現象,其實是脈上的印記,是仁波切說的「美麗的怪物正在哭泣」。
  3. 三,同在:接著用仁波切教的「握手」練習,連結那個印記,別教訓它,別催它「趕快好起來」,只是和它待在一起,等它哭夠鬧夠了自己鬆開來,而且容許它反反覆覆,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4. 四,連結本質愛:當脈上的印記鬆開來,會發覺底層有一種簡單的安好的感覺,就是一種「沒事」、OK的感受,連結它,熟悉它,讓它就是你,因為它本來就是你。

這種本質愛很微妙,它是慈悲的原點,有種超越事件的基礎幸福感,向內可以深達佛性,向外就是自然的利他。就像措尼仁波切說的:「因為你感覺自己安好,自然會希望別人也安好。」有一種相對放鬆、不造作的愛和善意,會從這裡,像一朵花一樣綻放,自然隨緣散發利他的香。

 

▍明明是個好人,為什麼更像個怪人?

 

微細身的療癒,有時是個漫長的過程,有些突然撞擊的大創傷,或者某些經年累月慢慢腐蝕出來的深密傷痕,得給它時間,陪著它慢慢鬆開來。

 

傷痕印記一旦鬆開來,這個經驗就很有力量,自利利他就不再是個一廂情願的口號。就像措尼仁波切說的:「你認識了自己,就能夠同理別人,連結了本質愛,就有能力愛別人,小小的改變,會帶來巨大的影響。」

 

措尼仁波切說,他發現很多佛弟子都有微細身問題,明明是個發心良善的好人,但看起來更像個有強迫症的怪人,比沒學佛的人還難相處;很多修行人用力修了很多年,佛法都還卡在概念層次,原地打轉,生不起覺受,更別提了悟,問題也常出在微細身。

 

微細身教法,是世俗諦的善巧,但不借助這個方便道,很多人到不了勝義諦的解脫道。簡單的說,小病不擺平,直接傷損慧命。

 

我從自己的故事,由衷覺得「微細身」是個悲智雙運的教法;但也很清楚,這個教法可能被小看,因為它是心性前行法。

 

措尼仁波切把微細身教法視作大圓滿立斷的前行法,要求學生一定要先上微細身,才能報名立斷。但不幸的是,所有被稱作「前行」的教法,常因法友一種不好說的功利習性,而被有口無心的上一個過場,微細身就被矮化成立斷的門票,它的悲智和甚深,常被蜻蜓點水的學習糊過去。

 

▍無常說法,初識苦諦

 

學佛越久,越對基礎教法,生起由衷的敬畏之心。

 

在這個強調優秀和競爭的世界,我從小和很多有優秀病的同學朋友一起長大、變老,坦白說,我也是優秀病的資深患者。

 

連學佛也是,如果有更高階,那是一定要學的,初階就變成過水,高階才是目的。所以大家都覺得自己懂得佛陀初轉法輪所說的「苦集滅道」四聖諦,要學一定要學大手印、大圓滿或無上密續本尊法,覺得這樣這條道兒才算走得甚深。

 

我在2014年的這個事件,很驚慌的發現:我不是學了很多無常教法,甚至帶共修時還說給別人聽嗎?當它真的現身,為什麼忽然發覺自己的防護罩是個山寨貨,直接被打趴在地上?

 

佛陀曾說,其實無常教法,比空性更難令眾生了解和相信。

2014年,無常現身說法之後,我才滿頭大汗的發現:我其實連四聖諦第一諦「苦諦」都不懂。無常和苦,竟然以概念的型態在我腦袋裡住了很多年,它們一直沒入心,直到無常現身說法,我在概念和感受的巨大鴻溝間跌了一跤,才慚愧的對無常、對苦諦,生起敬畏之心。

 

▍虛空為什麼會粉碎?

 

措尼仁波切有一本書,英文書名叫"Open Mind, Open Heart”,後來眾生文化出版時,中文書名叫《醒了就好》。當初翻譯時,我們有個困擾,就是MindHeart,在中文都是「心」,直譯的話,這兩句中文根本一樣,要怎麼翻才看得出不同?

 

其實Mind在西方傾向指「理性之心」或「頭腦裡的想法」,而Heart則傾向「感性之心」或「心裡的感受」。

 

我就是在這兩者之間,跌一跤。我「知道」無常和苦,但並不曾對它們真正有感,不曾真正入心,有一天無常幻化師現身,以事件抽掉那層概念的膠膜,我忽然聽到教法鮮活的心跳,竟然還嚇一跳。

 

這件事,讓我聯想起虛雲老和尚的開悟偈:

 

 杯子撲落地,響聲明歷歷,

 虛空粉碎也,狂心當下息!

 

以前讀不懂,覺得:「虛空又不是有為法,為什麼會粉碎?」後來終於在智識上明白:真實的虛空是不會粉碎,但「概念造作的虛空」會!

 

記載上說,虛雲老和尚是在七次禪七的兩座座上修之間,有護關的人奉茶,滾燙的熱茶一時意外濺在老和尚手上,老和尚手一鬆,杯子掉在地下碎了,碰的發出好大聲響,就在這一剎那,老和尚直接見到空性。他這才發現:以前自認為有所把握的空,其實是個概念造作的空,這個狂心妄念虛構出來的空,剎那間,就和杯子一起粉碎了!

 

連老和尚這樣的大德,都曾有過從概念到真實的旅程,像我們這樣跌跌撞撞的初學者,如果曾經自以為懂得無常和苦諦,天真的用頭腦想像和推理,去理解佛陀初轉法輪的教法,而不是從感受到體悟真正懂得,那麼,有朝一日在生命的實習課上跌一跤,也是剛好而已,不算意外。

 

 同場加映 

 

虛雲老和尚在19599月,以120歲圓寂,留下遺偈:

 

「勤修戒定慧,息滅貪瞋癡。」

 

「即此一領大衣(僧袍),我是拚命爭回的,你各人今日皆爲我入室弟子是知道經過的,你們此後如有把茅蓋頭,或應住四方,須堅持保守此一領大衣,但如何能夠永久保守呢?祇有一字,曰『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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