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編雲書房〉
▲宗薩欽哲仁波切在台北的「回歸正常」開示現場。
(攝影:達瓦卓瑪.圖片引自:欽哲基金會)
帶一朵花到台中
文:黃靖雅(眾生文化總編輯)
▍每一杯,都是最大值
一個19歲的女孩,在她等著上大學的夏天,泡茶給我喝。
那天節氣是「大暑」,天很熱,沒開空調,泡焙火的凍頂烏龍。
一泡,兩泡,三泡……到第九泡的時候,我說話了:「妳沒想到『最大值』這件事嗎?」
我是根據過往在茶道上的訓練而說這句話的,意思是「見好就收」,當下收手,留住高峰經驗。
「每一杯,都是最大值。」女孩說,又倒了一杯。
這是一個19歲女孩給我的棒喝。
以當下之心喝,每一杯都是「最大值」;以比較之心喝,才有所謂「見好就收」。
▍覺知當下,就這樣!
在主角上場前,前面先用這個小故事暖場,是因為它和後面要分享的,有著同樣的主題:當下。
最近連續上了宗薩欽哲仁波切兩天公開主講的「回歸正常」,和非公開的《聖最上三昧經》(「圓滿法藏佛典漢譯小組」藏譯中,尚未公開發布)。
對我來說,仁波切在這兩次的開示,一再一再說到一個主題:當下,請回到當下,請簡單的回到當下。
每個人聽同一場開示,都會聽到不同的重點,所以同一位佛陀的開示,流傳到後來成了聲聞乘、菩薩乘和金剛乘的三乘教法。當然也有人說,那是佛陀在不同時期,為不同心性成熟度的學生,說重點不同的教法。但我們的確都有這樣的經驗,明明是同一場開示,怎麼大家聽到的重點都不同,有些細節甚至像自己不在場一樣,讓人懷疑:「這真的發生過嗎?」
我有類似的經驗。我的父親早逝,他走那年,我實歲九歲,妹妹七歲,弟弟五歲,多年以後我們談起印象中的父親,竟然發覺那像三個不同的人,同一個童年竟有印象各異的「三個父親」。我比較大,所以有細節、有表情、有一起做的事、有不會遺忘的記憶,我心中的父親比較立體。妹妹的「父親」模糊一點,到弟弟心中,只剩極簡的幾筆,都是挨揍之類的重點印象。
所以,今天真的只是我記得內容的分享,可能帶著我個人唯識的感受。
對我來說,「回歸正常」簡直像三次心性指引(這聽起來真「重口味」,所以說是個人感受)。仁波切用他很輕盈的方式,直指當下之心,第一次指引時,課程才開始12分鐘。
疫情讓全世界不正常,但其實在疫情之前,我們已經「不正常」很久了。那要怎麼「回到正常」?
仁波切說:「覺知此刻,覺知當下,注意到現在發生什麼事,那很可能很普通、很平凡。」
接著仁波切沒說話,沒有要大家「脊椎挺直、全身放鬆」,連他本人都沒有坐得很正,兩手彎著隨意落在膝蓋上,他順手帶上台的後背包,還保持剛被拎上台的樣子,在講桌旁大大開著口……
仁波切只是沈默了大約十秒鐘。打開了杯蓋。喝了一口茶。
「就這樣!(That’s it!)」
▍消費者或行者?
讓自己覺知當下,注意到現在正在發生什麼事,這就是「回歸正常」的方式。
事情就是這麼容易。
但不容易的是,我們老是在忙些別的,甚至很少留十秒鐘給自己。
但不容易的是,佛法的安住,不只是「放鬆在當下心自然的樣子」,那只是入口,還要有些別的什麼,決定這是不是佛法:你還要有想要解脫的動機,還要知道什麼是真實(或者什麼是「正常」)的見地,才會有機會從止入觀,從平靜進入智慧,從不散亂進入不無明,從當下之心走進解脫之門。
如果只是一直在放鬆舒服裡休息,那就只是當代龐大的「正念產業」的消費者。
所以,仁波切接著先說什麼是「我」,從身份、標籤、文化、教育、身份認同,他用說自己故事的方式,像剝洋蔥一樣,一片片剝下那些附加上去的概念、條件,看看如果揭開這些,所謂的「我」還剩下什麼。
「我出生在竹林和薰衣草之間,說不上叢林,但至少是個森林,小時候很擅長判斷哪些蘑菇可以吃、哪些你要離它遠一點。直到有一天,有人說我是某人的轉世,就以不到台幣五塊錢的便宜價格『賣』給寺院,這表示這個家庭從此不能再向孩子要求什麼……」
有畫面,有情境,這是《高山上的世界杯》、《嘿瑪嘿瑪》導演最拿手的事,用這種方式反過來說「無我」,讓人放下戒心和抵抗力,還以為自己在聽故事、看電影,不知不覺就把概念拼裝的「我」給拆得肢離破碎。傳統上也許會說這叫「觀察修」,但仁波切完全沒說到這個詞。
▍見到真實,就是解脫
帶領了第一次「覺知當下」,拆解了「我」;第二天,仁波切乾脆說「三法印」,這是他最近常在復習的佛陀教言。
說完「無我」,說「三法印」,不是剛好嗎?
其實大家還一楞一楞的,不是在說「回歸正常」嗎?什麼時候,已經進入到「諸行無常,諸受是苦,諸法無我」了?沒錯,這就是仁波切認為的「正常」、「真實」。說到這裡,仁波切還在兩天全程英文開示中,難得的用藏文說了:「見到真實,即是解脫」。
但令初學者望而生畏的「三法印」,仁波切用的詞是「不確定性、不滿足感、無我」,佛陀說一切現象都有這三個屬性。
第一個屬性「不確定性」(梵文Anitya),就是變化,也就是大家還滿常聽說、所以開始無感的「無常」,我們在粗的層次甚至還鼓勵無常(所以世間有換季、換菜色之類的流行),但細微層次的變化卻感受不到,所以遇到就會嚇一跳,「沒有看到真相,就會讓自己非常脆弱」,因為一切誤會大了,在不確定的真相裡期待恆常,和真實相遇反而心碎了。
第二個屬性「不滿足感」(梵文Duhkha),傳統翻譯成「苦」,梵文原意裡有不滿足的意思,一直覺得有某種不夠、不對勁、不滿足,想去另一個地方、做另一件事、遇到另一段關係,一直覺得「如果…就好了」,就一直不太好,原來好的也變不好了,就成了輪迴DNA:苦。
第三個屬性「無我」(梵文Anatta),仁波切說,這是其中最深也最重要的,一切都不是看起來那樣堅實,沒有所謂獨立、實質的存在,都只是暫時的顯現。
這三個簡單的屬性,互相影響,但不全是壞消息,比如「進步」就需要「不確定性」。
重點是,它們只是「真實」。
▍「正常」的入口:當下
原來仁波切說的「回歸正常」,是心和現象的真實。這個回歸正常的入口,是當下。
為了再提醒大家這個「正常」最好的入口「給自己十秒鐘」,仁波切又帶了兩次「只是知道當下發生什麼」的練習,但更清楚的要大家,只是和自己當下的心在一起,「試試看十秒鐘不要貼標籤、下判斷」。
仁波切扣扣子。靜默中,他把外套的扣子一個、一個扣上。
仁波切解扣子。靜默中,他把外套的扣子一個、一個解開。
就這樣。
但這次仁波切爆自己的料,第一次他甚至沒能「覺知當下」超過十秒,當他扣到最下方一個扣子,忽然生起了妄念:「這個扣子有點難扣,肚子太大了,這樣大家都發現了吧?」
▍以詩意的心,做百年大計
「當你一再花十秒覺察當下,不一定要用打坐的姿勢,不必停下手邊正在做的事,網路聊天就聊天,只是覺察此時此地正在發生什麼事。」
「一再這麼做,但不要想『得到』什麼。」
就只是做,不要帶著太強的目的性。
類似的話,仁波切在稍後為「圓滿法藏」譯經工作團隊說《聖無上三昧經》時,又說了一次。他說:「翻譯佛經是很重要的事,尤其是現在全世界的佛弟子多數是華人,所以把中文佛經翻得好很重要。但再重要的事,我們也要帶著詩意的心情去做,比方說到台中去一定要有目的嗎?不一定,不為什麼的,不帶著目的性的,帶一朵花到台中去,把花放下回來,很滿足的去,很滿足的回來,就是這樣。」
舉重若輕,重要的事,輕盈的做。
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法寶補闕,做玄奘大師精神上的後裔,光想到就要立正站好,當然是要努力去做的。像「對譯漢藏兩地未傳的佛經」這樣的大事,仁波切說,至少要百年,我們整代人投注上去都未必能完成,要靠下一代繼續接手。即使做這樣傳續法寶的大事,都要帶著詩意的心情。
就像我們一提到「修持」這件事,就會太用力,其實它的本意只是「不散亂的與對境同在」。帶著詩意的心情,就像帶一朵花到「台中」,或到任何夢想的「彼岸」,不管那個對境是譯經,或者離能所、見真實的當下之心,帶著解脫與利他的祈願,不散亂的與對境同在,不要想得到什麼,不要怕失去什麼,這樣就好了。
▍無求,所以輕盈美好
只是當下安住,「不要想得到什麼,不要怕失去什麼」,這兩句話,如果放在大手印的教言裡,就叫「離希懼」,遠離希望與恐懼。如果它很容易,就不會是大手印口訣。
放鬆,一直是禪修裡的重要主題,口訣教導裡有個比喻說「要像完成了一天沈重工作一樣的放下放鬆」,但那個放鬆的時機是「當下」,而不是「等一下」,在工作很沈重、事情很激烈的「過程」中,就要這麼像沒事了一樣放鬆,而不是等真的沒事了「結果」才放鬆。
創巴仁波切說:「沒有障礙這件事,所謂障礙都是比較出來的,都是心飄流在過去與未來的結果。」不管做什麼,如果心只是在當下,不想得到什麼,也不怕失去什麼,當下就是彼岸,帶去的那朵花就插在那裡。
有求皆苦。帶著無求的心,只是去做一件美好的事,當下一心,做的時候很幸福,做完了很幸福,沒做完有人接著做很幸福,沒人接著做但盡心了也很幸福。禪修是這樣,譯經也是這樣。
忽然想起十多年前曾經追的劇《我叫金三順》,裡面有一段話,當年在電視裡看一次就記得,沒有什麼大智慧,但「不為什麼的純粹」是一樣的:
去愛吧,就像不曾受過傷害一樣;
跳舞吧,就像沒有人看到一樣;
唱歌吧,就像沒有人聽到一樣;
工作吧,就像不需要錢一樣;
生活吧,就像今天是最後一天。
如果知道這是一場夢,沒有觀眾也會盡情舞蹈。一開始帶著利他的祈願,中間不忘記「諸行無常,諸受是苦,諸法無我」三法印,然後單純的做,與所做的事同在,「就這樣」。
▍每天為自己授「菩薩戒」,願今天見到我的人都了解「三法印」
最後我要以「回歸正常」一個問答作結,證明看起來很酷的宗薩仁波切,其實溫暖而傳統,講完當下和三法印,最後不忘回到祈願和菩提心。
有一位在銀行做事的男士,站起來說:「在不正常的龐大體系中,像我這樣渺小的正常人,能做什麼?」
仁波切說:「不要放棄,每天早上起來,你可以為自己授菩薩戒。祈願今天推門進來的每一人,每一個見到你的人,都知道三法印,了解一切現象這三個屬性:不確定性,不滿足感,和一切只是暫時顯現、沒有真實存在。」
▲相關文章,請見「探路客」部落格